隨園詩話 卷十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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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李穆堂侍郎雲:“凡拾人遺編斷句，而代為存之者，比葬暴之白骨，哺路棄之嬰兒，功德更大。”何言之沉痛也！餘不能仿韋莊上表，追贈詩人十九人。乃錄近人中其有才未遇者詩，號《幽光集》，以待付梓。採取未畢，姑先摘數首及佳句，存《詩話》中。歸安姚汝金，字念慈，初名世錸，落拓，冠履欹斜，有南朝張融風味。《謝吳眉庵少司馬薦鴻博啟》雲:“十年老女，猶畫蛾眉；百戰將軍，空爭猿臂。”一時傳其工整。《題〈李將軍夜逢醉尉圖〉》雲:“隴西將軍雄且武，猿臂閒來聊虎。良宵與客飲田間，飲罷歸遭亭尉侮。將軍醉矣尉未醒，宿之亭下良復苦。羸馬單車野次偕，昏燈淡月殘更吐。是時將軍正失官，意豈須臾忘滅虜?暫屈龍沙熊豹姿，試聽鷺堠蝦蟆鼓。畫師摹寫如目睹，面帶微酣微怒。古者門官各有司，彼候人兮實主之。夜行必犯必罰，由來啟閉惟其時。今將軍尚不得爾，斯言良是非醉詞。儻師文帝獎細柳，此尉應得蒙恩知。或如丙相恕酒失，異可藉聞邊機。請俱一旦快私忿，將軍之量宜偏裨。”《看劍》雲:“齊金楚鐵擅名高，碧血模糊舊戰袍。不躍不鳴兼不化，問渠何處異鉛刀。”念慈受知於鄂文端公。公卒，念慈哭雲:“未報公恩徒一慟，自憐此淚亦千秋。”在山左時，有訛傳其死者。後入都，諸桐嶼太史贈詩云:“學道終朝銀闕去，入都快比玉門還。”念慈答雲:“欠來一事能逃否?聞到同心自愕然。”二金陵劉池，名芳，織造府計吏也。不戒於火，將龍衣貢物，俱付焚如。賠累後，既貧且老，而詩興不衰。如:“貧難好客如當，老覺逢人羨少年。”

“三間屋僅棲兒女，一領裘還共祖孫。”

“從古詩惟天籟好，萬般事讓少年為。”皆佳句也。其《憶半野園舊居》雲:“半野園堪遂隱淪，山為屏障水為鄰。林亭已入天然畫，休息難終老去身。喬木昔曾經我種，好花今復為誰?傷心最是重來燕，不見堂前舊主人。”《吊香櫞樹》雲:“自別園林甫二旬，忽枯此樹是何因?伊如義不新主，我獨悲同哭故人。物與情通原有，木經歲久豈無神?尚須留取株在，猶望仍回舊。”劉以欠帑入獄，予向尹文端公誦其詩。尹驚其才，即命寬限，一時傳為佳話。其子曾，字悔庵，亦好詩，不省家事，人目為痴。然得一二句，便寫示餘。《歲晏》雲:“簷以低常暖，裘因敝轉輕。”見贈雲:“新稿只呈蕭穎士，長裾不謁鄭當時。”嗚呼！襟如此，何得目為痴哉？池尚有佳句雲:“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

“衰齡轉作無家客，多壽還須有福人。”

“異地幾忘身是客，禪門今已於家。”池富時，有窮胥倚以生活，後竟負之。故詠《落葉》雲:“積怨堆愁委地深，西風衰草亂蟲。此時狼籍無人間，誰記窗前借綠陰?”《雨中海棠》雲:“黑雲若得明朝霽，紅雪猶餘未放枝。我獨笑花花笑我，今年俱未得逢時。”此雖仿羅隱贈詩意，而運用恰新。

三烏程凌雲，字香坪，少有《吳門紀事》詩，極酒場花徑之樂。晚年就館李參戎家，鬱郁不得志而卒。《胥門舊》雲:“金閶曾度五清明，選勝攜朋取次行。楊柳堤邊調細馬，杏花村裡聽嬌鶯。風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今胥江重艤棹，斜陽芳草不勝情。”《過分水龍王廟》雲:“汶河西注水汪洋，南北中分界兩行。從此空彈遊子淚，隨波不到家鄉。”他如:“雨積山多瀑，煙收樹滿村。”

“魚跳驚燭影，雞唱亂孥音。”俱有風味。

四表弟章菔齋秀才，名袁梓，迂碎，有潔癖，好神仙吐納之術；自謂可長生，而卒不驗。《睢陽客興》雲:“幾度飄蓬動客嗟，況逢遲韶華。階前杖響誰看竹，月下煙飛自煮茶。遊騎踏殘零草，幽禽含過隔牆花。尋芳孺子知時節，也著新衣到酒家。”《對雪》雲；“素光燦爛映簷楹，未許疏狂嘆獨清。隔夜江山都改，連朝猿鳥並無聲。風飄墮瓦寒冰響，鼠滅殘燈外戶明。畫帳香茵初睡起，舉頭錯認是天晴。”其他佳句雲:“有梅人坐靜，踏雪鶴行徐。”

“風枝挑瓦墮，石筍引藤纏。”

“宵柝暗驚孤客夢，寒雞時作故鄉聲。”

“蜂能負子應知老，燕屢升堂若賀貧。”

“花香夾路人歸緩，水影搖天月上遲。”

“投杖驚逃穿屋鼠，圍棋引進過門人。”俱妙。

五高文照字東井，少年韶秀，嶷嶷自立。父植，宰德化，有賢聲。所得俸，盡為東井買書。年未二十，詩已千首。目空一世，於前輩中所心折者，隨園與心餘而已。舉甲午鄉試，後卒於京師。詩稿不知落何處。見贈雲:“萬壑千峰裹一門，仙家住老百花村。重開朱戶樓臺出，未改青山面目存。執手各探新得句，驚心難定舊離魂。憐才誰似先生切，替拭襟前積淚痕。”

“宏獎何人得到斯，文章風義一身持。眼無後起偏憐我，座有先生敢論詩?轉柁風看收柁候，在山泉話出山時。才名官職誰多少?未要區區世上知。”

“此身幾肯受人憐?低首為公拜榻前。不朽文章傳郭泰，得聞絲竹許彭宣。女要詈予申申，鄧禹嗤人寂寂年。想到平生知己報，商量只有祖生鞭。”其他佳句如:《過衢州》雲:“水回雙碓落，灘急一篙爭。”《壽山庵》雲:“一磬隔花出，片幡當殿陰。”《送人》雲:“且將一點思鄉淚，灑向君衣好寄歸。”《贈方子云》雲:“門外市聲三雨，簾前風一書。”《過阮懷寧故宅》雲:“鳥語尚疑偷法曲，池波無復照明妝。”六崑山徐柱臣，字題客，健庵尚書之孫，餘親家也。《飲外舅張氏青山莊》雲:“東風報花信，來南枝。輟棹風漸細，到門香已知。綠野佔勝蹟，青山似昔時。登樓俯林杪，雪影何離離。”《舟中晚眺》雲:“天垂餘靄橫，船在鏡中行。拍手沙禽起，回頭明月生。向南寒氣減，入夜酒懷清。不有蘭陵釀，銜杯空復情。”題客耽詞曲，晚年落魄揚州，為洪氏司音樂以終，惜哉！又有句雲:“看慣舊書多脫線，移來新樹少開花。”七徐緒字徵園，蘇州人，貌短小，為李守備炯記室。終以酒一壺、杜詩一卷自娛。此外，不知有人間事。餘題其小像雲:“吳市布衣大，杜陵詩骨尊。”卒貧死。詩稿散失。餘錄其《雨阻胥江》雲:“擊柝嚴城閉，相依再宿舟。一天惟是雨，六月竟如秋。漸覺江湖滿，能無稼穡憂?萍蹤憐乞食，華髮早盈頭。”《移居》雲:“剝啄衡門啟，時過話老農。卻欣環泮水，不厭此萍蹤。對酒東鄰樹，催詩南寺鐘。隔城山好，落見芙蓉。”《歸舟至盤溪》雲:“漂泊仍長鋏，歸來買釣鹺。順風勢緩，近岸雨聲多。小鳥衝煙起，低橋撥棹過。家人應識我，篷底遠聞歌。”《盆菊》雲:“束瓦為花盎，無須金屋藏。帶霜移牖下，就列階旁。種細開尤晚，名多記輒忘。到殘應匝月，不限舉壺觴。”《寒簷》雲:“寒簷短景如風馳，迢迢長夜佔八時。弱女刺繡補不足，一燈豆大燃殘脂。呼兒劇論千古事，老來聒明朝炊。掩耳疾走且相避，隔屋吾弟能詩。不圖轉落乃嫂笑，小郎亦有兒啼飢。”《西鄰哭》雲:“夜聞西鄰哭，哭聲一何悲！雲是母哭兒，聲聲哭入老夫耳。老夫亦有丈夫子，同辭家分路死。死弗及見哭憑棺，三月到今淚未乾。傷心有口那能言；君不見，烏生八九子，一一飛上青林端。”《新竹》雲:“森森碧玉已成行，一雨長梢盡過牆。微粉痕初解籜，疑君已帶九秋霜。”八杭州仲蘊檠，字燭亭，與餘同庚。雍正癸丑，兩人初學為詩，彼此成，便攜袖中，冒雨欣賞。後餘官白下，而燭亭亦就幕江南，常得把晤。歲辛卯，相見蘇州，怪其消瘦，不類平時壯佼；然意致尚豪，猶令小出拜，尚無子。亡何，訃至。記其《長至飲隨園》雲:“老大空憐役庫車，清樽小語過廬。二千里客易中酒，半百外人無書。斷雁貼雲寒雨後，歸鴉擁樹晚晴初。今朝罨畫軒西醉，覓句差貪一線餘。”《莫愁湖》雲:“晴波柳舊歌臺，一眺愁心略小開。湖影淡拖山去，煙冷送夕陽來。遊絲不綰金跳脫，水調空沉《阿濫堆》。誰更風問徐九，銷魂無那索茶杯。”《郊行》雲:“雨霽郊圻笑語譁，裙碧過四孃家。遊思解渴問荒店，尚人留病花。遠寺鐘隨遲度，隔江山挾晚青斜。零星落地榆錢好，賤買村醪敵歲華。”他如:“月於低處作湖，山漸暝時生水煙。”皆瘦硬自喜。

九餘甲子分校南闈，題《樂則韶舞》。有一卷雲:“一人奏琯，而八伯歌風。”愛其文有賦心，薦而未售。出榜後，遇外監試商寶意先生，曰:“我收卷，見一文絕麗。問之，乃吳梅村先生孫也。我告之曰:‘此文若遇袁太史，必能賞識。”’因誦此二句。予告以果力薦矣，彼此大喜，覺論文有心心相印之奇。未幾，吳到沭來謁，貌如美女，年才弱冠，益器重之。癸酉餘從秦中歸隨園，而吳已中經魁；來見，則嘔血失音，非復曩時玉貌。予心憂之。赴都會試，竟死場中，年二十七；其時同薦者，有松江廩生陳邁晴，亦奇才也。場後賦百韻詩來謁，惜未存其稿，先吳卒。吳在席上題《盆中飛白竹》雲:“渭水清風譜，傳有別支。出藍誇逸品，飛白擅奇姿。名以中郎重，從子敬移。森然一筆起，暖若八分披。卷葉輕於觳，枝弱比絲。映花風獨轉，拂草俱垂。細細分龍節，輕輕洗玉肌。生來鳳尾貴，不怕雀頭痴。影落屏風小，香傳榮幾遲。恰添承旨石，同上伯英池。專室居何愧?登賞自奇。地依蕭寺好，人在晚晴宜。擢彼東南秀，珍逾十二時。品題無與可，篤好有羲之。北館承家學，南宮得畫師。綠窗窺窈窕，紅燭照參差。蘭墨傳新樣，魚箋寫折枝。好將端獻筆，追取順陵碑。”吳諱維鶚，太倉人。佳句尚多，僅錄其吉光片羽者，不料其即赴玉樓也。陳生五策，博引群書，兩主試愕然不知來歷。餘爾時年少氣盛，語侵主司，以故愈不得售；亦其命運使然耶?有《哀兩生》詩，存集中。

十常王陸提，字介祉，瘦長骨立，兩眸熒然。家貧母老，又遭馮敬通之厄，客死長沙，年三十二。其詩清麗。《蘇臺紀事序》雲:“僕本恨人，尤希好事。趁蘭膏之餘焰，述花月之新聞。則有參佐名，弘農妙裔。王昌居處，跡近金堂；韓壽來時，香通青瑣。牆頭一笑，秋風客鑽相窺；枕畔五更，夜度娘鑿壞而遁。不須青鳥，為約佳期；何必玄駒，始諧歡夢。手提金縷，逾沓冒以聲希；懷落鈿釵，胃蘇而影亂。輕攏屈戍，潛由顧愷之廚；反合倉琅，永匿梁清之。遂致空閨大索，徒勞阿母閱門；鄰壁旁求，共訝彼姝履闥。倘屬無之牧犢，或易牽絲；偏為有婿之羅敷，難收覆水。霧生三里，葉不翳蟬；風掛一帆，花終戀蝶。可憐月姊，隨蟾魄以俱奔；詎耐冰人，賦鼠牙而作訟。謀成秘計，大都鸚鵡之禪；下得官符，不是鴛鴦之牒。悵三生兮永別，未消圓澤之煙；縱九死以無辭，難覓茅山之藥。是則煉媧皇之石，莫補離天；彎后羿之弓，長仇怨者矣。嗚呼！人生行樂，難贈芍遺椒；我輩鍾情，未免焚芝嘆蕙。觸哀弦於舊軫，儂亦情狂；戒覆轍於前車，卿休放誕。不逢白傅，誰裁《長恨》之歌?為語雙文，我作《會真》之記。”詩云:“東風如夢如畫，蘿蔓須扶薇待架。黃雀飛飛鏡檻邊，班騅得得樓欄下。綠楊門巷是兒家，青粉牆高隔亂鴉。惜豔羞窺留影鏡，耽閒懶逐鬥風車。柔懷脈脈慘幽獨，少小紅絲曾系足。蕭史遲吹引鳳簫，馬卿忽奏《求凰曲》。尋常聲息互知聞，促漏遙鍾兩斷魂。側帽望殘窗竹影，釵劃遍砌苔痕。蓬萊咫尺休嗟遠，絆縹輕裙便往返。曉把豪犀故剔梳，宵捫了鳥還加鍵。懷中轉側掌中檠，殷茜難描婀娜形。蛤帳霞光猶恍忽，蜃窗彩更晶熒。刻骨恩同膠漆洽，藏秘戲貪嬉狎。連天夢雨罨陽臺，平地風波生楚峽。無端阿母喚匆匆，卷幔披帷室是空。鸚鵡攪翻脂盈粉，狸奴搔亂繡絨。侍兒尋覓爭牽惹，瞥見微光替聞。間道斜通鳥鼠山，頹垣近接鴛鴦社。防閒始悔未周遭，直待亡羊與補牢。瓜字分明慚碧玉，藕絲宛轉怨金刀。多生久作雙飛侶，豈忍持別離苦?攜手潛登范蠡舟，齊眉共寄梁鴻廡。夭桃已放出牆枝，元稹從題《決絕詞》。無奈鴆媒偏作惡，不容雁婿永追隨。訴牒倥傯控花縣，狐城兔窟徵求遍。里胥排計郵籤，亭長分程馳驛傳。替戾岡旋劬禿當，可憐屈體受銀鐺。淋鈴雨泣紅顏婦，貫索星臨白麵郎。鍘誓從今消舊寵，刀環約在要離冢。馱金縱許贖文姬，化玉何時見韓重?君不見:雪絮漫空揚作塵，沾衣拂幌總前因。柳枝逸去樊娘嫁，我亦情傷潦倒人。”《留須》雲:“漸看鬱郁復離離，忍遣芟除累剃師?潘鬢見來增老態，飛胡學得憶兒嬉。依稀草活芽，彷彿花殘蒂時。猶自堪摩未堪捋，免教人把彥回嗤。”

“屬體風懷夢裡，鬃鬟羞憶齧妃。好陪覓句拈髭客，休對薰香菇麵人。青縷細含微見影，紫珍才展便傷神。從渠長到星星，敢向中涓戲效顰?”詠《題名錄》雲:“倚棹向通津，紅箋哄市塵。買時慚啟齒，展處暗傷神。千佛名經錄，三生慧業因。未看先鄭重，回視更逡巡。幾輩曾盟笠，伊誰是積薪?名場驚絕跡，號舍記比鄰。藥銚相依切，風簷問訊頻。獨憐叉手客，未遇點頭人。何敢輕餘子?徒教怨不辰！窮通知有命，俯仰總嫌身。”《孫園剪牡丹歸》雲:“尋閒訪野人家，扶醉歸來未斜。買得扁舟小於葉，半容人坐半容花。”其他如:《落梅》雲:“驛使再來休問信，美人已嫁莫相思。”《杏花》雲:“開當落憐微倦，嫁與東風恐不甘。”《偶成》雲:“誤書因想得，微倦覺眠佳。”介祉好作無題詩，如:“衣上石華新唾跡，帳中霞彩舊丰神。”

“登牆不惜三年望，展畫誰甘百呼。”人誚其輕薄，則雲:“畢竟《閒情》累何德?不言惟有息夫人！”一十一常州李檢討英，字芋圃，餘甲子科所得士。為人醇古淡泊，一望而知為君子。年老乞歸，掌教六安州，過隨園，宿十去，竟永訣矣！卒無子。《歸雁》雲:“清秋雁聲落屋簷，早急去程期嚴。此邦之人非汝嫌，高飛冥冥去且僉。稻粱雖謀退亦恬，江湖暑溼難久淹。吁嗟物尚避炎！”《深》雲:“深淹久客，門掩即山家。悶遣攤書坐，耽倚杖斜。晚風敲徑竹，微雨潤窗花。不覺蒼苔暗，深林已暮鴉。”《僻處》雲；“僻處無喧囂，閒中耐寂寞。一卷味可耽，雙屐懶不著。荏苒將殘，東風捲羅幕。庭前碧桃花，遲開亦遲落。”一十二丙辰在都，詩人大會。有常州儲君師軾、字學坡者，年最長，為坐中祭酒。後三十年，會試出餘門生李英名下，選作校官，監鐘山書院。久不來見。餘與莊君念農先往，大呼而入，曰:“太老師來捉小門生矣屍彼此大笑。招飲隨園。見贈雲:“廿年名姓達安昌，應許彭宣到後堂。問字久辭松徑杳，傳觴重嗅竹林香。樓臺近水千層曲，草木連山一帶長。只恐徵書來北郭，未容老住白雲鄉。”

“高築天風百尺樓，憑欄懷古意悠悠。聲詩不墮開元后，法物還從宣政收。借箸風生磨盾鼻，讀與某將軍書。登山雲起遂菟裘。中林猿鶴無猜忌，繞樹銀燈蠟屐遊。”卒，無子。詩多散失。

一十三杭州潘涵，字宇情，宰六合，以循吏稱。兩子早卒，家竟絕嗣；甚矣，天道之難知也！僅錄其《隨園小集》雲:“安住林亭遠放舟，境隨人轉水隨鷗。好山剛近長江口，老屋深藏大樹頭。叱馭原同招隱別，買園先為種花愁。解還墨綬銅章貴，換得繁英與素秋。”

“香名弱冠飲都城，壯志空山踽踽行。陶令獲田償酒債，敬姜績伴書聲。漁童歌好垂絲聽，長者車來拂袖。一片倉山梅影水，回頭還比玉堂清。”

“西亭北榭鬥闌干，閣引天風獵獵寒。舊約飛魚傳去杳，新詩走馬借來看。風生咳吐追唐調，禮失威儀謝漢宮。笑我熱中心未死，偷閒來釣魚竿。”一十四同年許朝，字光庭，常人。詩似放翁，歿後家無繼起者。錄其佳句雲:“泉礙石無意曲，草經霜隕不須芟。”

“倚愛就肱邊枕，照鏡貪看背後山。”

“得月便佳還值望，是山都好不須名。”

“預思煮雪壚先辦，不會裁花譜借抄。”五言如:《病騾》雲:“眠沙深有印，齧草懶無聲。”《山村》雲:“峰亂向人湧，泉分界石。”又:“舟隔堤撐半篙”七字亦佳。

一十五蘇州周鈺，字其相，相遇於江雨峰家；蒙一見傾心。每過蘇州，必主其家。家道甚豐，而嗇且傲，卒無子；以葬親故，墜水死。見贈雲:“零亂花飛又一年，思君時間北來船。隨園清夜三更月，應照幽人獨自眠。”

“空場藿《白駒》詩，往事傷心不可思。南國至今悲賈誼，為他偏值聖明時。”詠《落花》雲:“鶯從此空啼樹，人到明朝懶上樓。”一十六張長民秉政，予表侄也。父灝，官侍讀學士。長民十五舉京兆，三十夭亡。送餘出都雲:“芙蓉雙闕致君身，誤逐飄風落九曼。丹有天翔鳳鳥，金羈何術擾麒麟?關前候吏覘青犢，江介行舟蕩白蕷。此去未須憐左授，下方識謫仙人。”一十七史梧岡進士，名震林，湛深禪理，半世長齋。知餘不喜佛，而愛與餘談，以為頗得佛家奧旨。餘亦終不解也。記其《觀荷》雲:“折朱霞裹旭開，淒涼心付蓼花猜。銀河正曬天孫錦，風雨欺香早來。”

“蕊綻華峰鬥錦年，序班宜在牡丹先。攜琴笑坐如船藕，去訪蓬萊海外天。”梧岡言:“修行無他慕，只求免入輪迴，少認世間無數爺孃耳屍一十八閩人劉南廬，名芳，貌若枯僧，以布衣雲遊；所到必棲深山古剎，受群僧供養。問何不還鄉，笑而不答。晚年卒於通州之狼山。群僧為葬於駱右丞墓側，置石碣焉。丁丑九月宿隨園，見贈七律，僅記中二聯雲:“安仁尚有栽花興，孟博全無攬轡心。水影到窗知月上，松風攪枕信秋深。”《焦山避暑》雲:“千丈洪濤一小舶，乘危逃暑到僧寮。衣沾溼翠晴猶滴，榻拂涼雲午不消。壓檻有天連水閣，開門無路入塵囂。濁醪我酬高隱，千古幽魂未可招。”《瓦官寺》雲:“瓦官瓦破佛廬荒，三絕空懷舊講堂。曲徑雲深僧笠重，閒門花落客鞋香。行經河畔聞簫鼓，坐近臺邊想鳳凰。弔古一尊沽未至，煙鍾風磬立斜陽。”《軍山夜坐》雲:“星辰夜影窗間落，江海秋枕上生。”一十九湯西崖少宰，幼有美人之稱。其幼子名學顯，戊寅見訪，長身玉立，想見少宰風儀。有《慧山》二首雲:“九峰鬱雲，蜿蜒羅青蒼。夤緣入幽磴，長史舊草堂。只今法象空，寶幡馴鴿翔。葉落拂塵，花放見佛光。癯僧不談禪，哦詩草木香。孤意與俱永，隨在如坐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