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衎文集 去拍寫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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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拍寫真，這種念頭大概是兩年前有的。起因是朋友一家三口去了某著名影樓拍婚紗照、全家福，花了幾千元錢，捧回沉甸甸一大厚本美輪美奐的照片，讓人眼熱。當時我想，花偌多錢，我是不會捨得的，再者，丈夫亦不會陪伴我到那種地方，那麼馴服地叫人給在臉上塗脂抹粉，並且聽從教導擺出各種姿勢，這想想就會讓他覺滑稽。那麼，只有我自己拍寫真集了，花錢不多，又不要丈夫配合，恰好當時又有幾件很寶愛的舊衣服快要瘦得穿不下了，也很想給它們留下些小影。不過到底還是沒去，原因也在於我到底不是肯痛快掏這種錢的，平時連新衣服都不大肯買，惶論化妝，去拍寫真這麼臭美的事，似乎壓就不是我這灰頭土臉的人乾的。

但是昨天卻真去拍了。現在想來都恍如一夢。雖然只過了一天。但當時的場景和我種種的表現絕不類似我以前的現實，所以覺如夢似幻。今天不趕緊記下來這個夢，以後怕連回憶都是模糊不可尋的了。

怎麼就肯去了，原因似有以下幾個方面，一個是那個拍過婚紗的朋友又去了另一家不大著名的小店拍了寫真，花錢不多，但照片卻更是美麗，去她家觀摩又不心動。所以我的最終能去拍寫真應該是拜她所賜，她雖沒有動員我去拍，但她的照片卻慫恿著我去，這真可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去她家觀摩後不幾天居然自己也走到那從來未去的地方做從來沒做過的事了，朋友的影響不可謂不大。但實際上這個原因只能說是促成此事的直接導火索罷，我肯去的第二個原因，應該也是更深層的原因，就是我是想去的。沒有人拿槍著我，也沒有人拿錢誘惑我（古人說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不但沒人給錢，甚至還得花錢呢。我肯去，是實在內心有這種需求啊。想把自己拍得漂漂亮亮的，對女人來說，這真是絕難抵擋的一種誘惑。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來，我到底還是不能免俗的俗世中人，要不，我如果真是純黑的，任誰多麼赤化，也休想將我變啊。第三個原因，總有死之恐懼的我，總不甘心就這麼從世界銷聲匿跡，拍一些美麗的照片，也算是給丈夫女兒留點紀念，這種想法也有，只是，更加好笑，我本有許多照片的，那些足夠他們依靠著來緬懷我，而且是更加真實的我，又何用寫真集這種假模假式的東西呢，所以，這一點本就不成立，這應該只是還活著的我懼怕死亡的一個小小證據。

明知所謂寫真實在是寫假，因為拍出來的東西美是美，但跟真人的距離就遠了。所以我在去照相館之前下定決心，要堅持兩項基本原則，一曰必須戴著眼鏡，原因在這眼鏡從小學五年級戴上後就沒摘下（除非睡覺洗澡），我就該是戴著眼鏡的，摘了眼鏡，似乎我就不成其為我了（丈夫說就像狗戴著鈴鐺，鈴鐺掉了，狗就找不到自己了）。二曰不裝假睫，我想那東西最不自然，把我得不舒服不說，照出來的照片睫又彎又長，那還是我嗎？描眉化眼的沒關係，睫的不要。然後我對丈夫說，我希望拍出來的照片，起碼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是我，其餘百分之十五是他們的加工，也就是應該儘量忠實於“原作”我很堅定地去了。然而一出口就全遭否決。我被告知眼鏡萬萬要不得，不然反光，照出來的眼睛部位是白，全是廢片。我還想通融，就極力闡明自己的苦衷，化妝師說眼鏡是要不得的，要不戴個鏡框吧，我說鏡框頂不了什麼事，摘下眼鏡我什麼也看不見，而且眼睛一看不見，大腦就遲鈍，不會做出什麼好的表情來了。化妝師說你看不見沒關係，你只管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照出來效果保準好。我只好屈服。又論及睫，她說不裝睫，在那麼耀眼的燈光下，照得人不神，我一想，如果照得不神，那不花冤枉錢了，裝就裝吧。於是乎，一入照相館，就覺是人為刀俎，我為魚，只能束手就擒了。

化妝師是一個極溫柔極和藹極有耐心的小姑娘，她專心一志的用各種工具在我臉上比比劃劃，有刀片，似乎在刮眉，我想我的眉長得那麼亂，從來沒修剪過，倒是應該刮刮的，眉讓她大費周張，好幾次說兩邊不一樣，修來修去，至少半個鐘頭（可能有些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的困擾）。有眉筆，有粉撲，有粘膠，粘膠是極細極細的東西，粘在眼皮上，因為我的兩個眼皮層層疊疊，也長得不一樣，她需用粘膠把兩層眼皮粘合起來，我的理解是這樣，她也是做了頗久，令我心生抱歉，覺得自己長得如此不堪實在難為她了。整個過程倒不痛苦，在她溫柔的手的輕撫下，我甚至還昏昏睡，有的時候我還問問她，用的什麼，在做什麼，有的時候也懶得問，估計自己也搞不很明白，反正由著她來就是了。就象在醫院裡，只有把自己給醫生處理，是不需明白每種藥的功效以及成份的。

忙活了一個半小時左右吧，記不太清了，大功告成。我想戴上眼鏡瞧瞧自己這副新面孔，被她溫柔制止。說戴上眼鏡會在臉上壓出痕來。我只好把臉幾乎帖在鏡上，終於得睹自己的新形象。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大家拍出來的照片會那麼漂亮，化妝師絕對是妙手回，我這張平裡蔫不拉幾的臉被小姑娘修整得眉是眉，眼是眼，輪廓分明，可以說非常的神，與平裡見到的電視上的什麼明星們似乎不相上下，這讓我增強了信心。在等待攝影師的過程中，我不斷地向鏡裡張望，欣賞，陶醉，不管這張面孔是不是象自己了。

一會兒，攝影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來了。我提著自己帶來的衣物與化妝師一起跟他去了二樓，演出正式開始。

小姑娘（化妝師）叫我先穿那套我帶來的黑牛仔，穿好後，小夥子就進入角，指導著我擺姿勢，我記得第一個姿勢是叫我把手在褲兜裡，我將全手進去，馬上被告知應該只進大拇指，我照做了，立刻覺這種樣子確實是夠酷的。之後，我又被要求了其它幾個動作，原諒我實在想不起是什麼動作了，反正是些我平裡沒做過的動作，比如身子向這邊斜，頭向那邊歪之類，我做得好不辛苦，因為我一般是習慣於將頭顱正直地立於脖子之上的，除非脖子不舒服了，才朝哪邊歪歪。我雖然找不著覺（諸君，你們想，以近四十的年齡，以我平裡的古板，做這些小夥子大姑娘們的動作，豈不是勉為其難嗎），但我仍是很配合，一個是我向來聽話，從小聽父母、老師的話，婚後聽丈夫的話，醫生叫吃什麼藥吃什麼藥，紅綠燈叫停就停，叫走就走，到這裡自然是本的很。再者此小夥亦如那小姑娘，極有耐心，不厭其煩地教導我如何做，好多次甚至放下手中的攝影機，親自做給我看，力求我快快進入角，找到覺，我又如何能夠不配合？下一輪是穿的我帶來的綠衣，這一組只記得是叫我一會兒捧花，一會兒持葉，又折騰了許久。第三輪是穿我帶來的夏天的短袖衫，上面滿布著‮花菊‬圖案，衣裳已舊得很了，前一天晚上才拿出來過了過水，到現在依然沒全乾，我穿在身上，冷不說（屋內似乎沒有空調），關鍵是溼，只覺得全身冰涼。但為了拍出好照片，又哪顧得了這些？這時小姑娘拿出我帶的一本書來（我特意帶了個道具），這一組要照書卷氣濃一些的。這一次，我表現絕佳，每照一張，小夥子就讚不絕口，說道，只要拿書，叫我怎麼擺姿勢我都自然得很，而前兩組，我的動作即使擺對了，也不自然，總有故意做動作的痕跡，可不是咋的，那些動作我就是故意做出來的嘛，又不是我的風格，我怎能做得自然呢。我對他說，我這個人大概就是應該手裡拿著本書的。這一組順利照完。小姑娘又給我穿了他們預備的衣服。白上衣，紫裙子，後面是藍背景，告訴說拍一組江南水鄉的，不拿書，我就又找不著覺了。小夥子不斷地啟發我，說你要想象自己是范冰冰（天哪，我沒敢告訴他我可不喜歡什麼范冰冰），我只是笑，仍然沒找到覺。後來又讓我拿書了。是把書放在身後，兩手持著，著，我做不來，他就示範，並且告訴我說“就是酸的那種”我在他的指導下終於做成功了這個酸的動作（也酸），後來又讓拿書，我領會不了動作，他就微笑說，你應該比我會拿書。我心裡笑了，我真的不會拿書，不會為了照相做出各種好看的拿書的動作。第五組是穿照相館的粉褂子，小夥子說，這一組照出來應該比本人年輕許多，就讓我做小姑娘的動作和表情，說這是最後一組了，你再不放開就沒有機會了，要自信地微笑，要如何如何，我到責任重大，趕緊努力配合，不過天生我這人就不自信，我真的做不來什麼自信的表情。之後他又讓我做一個含羞脈脈的表情，不過他沒這樣說，只是說，這種覺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這大老婆子哪兒來小姑娘的嬌羞哇。努了力，他摁了快門，我也就鬆了一口氣了。後來在我的堅持下，又給我照了三張穿花棉襖的，這是我帶來的最想穿的衣服。小姑娘說顯肥，不好看，後來看我很想穿才讓了步。這是來照相館我唯一說了算的一次了。

小姑娘說過些天照好了，給我打電話，讓我來選擇把哪一張放大。於是我就告別他們而去。其時已是十二點多了，從八點多出門，整整一上午，我就這樣消磨在這個夢幻裡。

回到家，趕緊用溫水肥皂拼命洗臉，洗完後一照鏡子，才知道怪不得小姑娘把我的眉颳了那麼久，原來我的眉不但已經完全變形（本來塗著東西看不清楚），而且得有一半的眉做了犧牲，永遠離我而去，我看著顯得光禿禿的那部分不知道該哭該笑，後來想反正我戴上眼鏡別人也看不清楚，也許不久後就長出新的來了，這才不去太介意。沒事，幹什麼不得付出點代價呢。

吃完飯，我想把上午自己做了哪些動作記在記本上，沒成想不管如何回憶，都一團模糊，照了幾個系列是記得的，那些系列穿什麼衣服，背景是什麼顏都記得，但就是不記得那些個動作了。我只好作罷。今天早晨起，又在記本上做了一番努力，使勁回憶，記起了十五六個動作，也只是所做動作的一半。所以說真是一場夢呢。

昨天還心裡很急，總想早早看到那些照片，想象它們不知該多麼漂亮，快點洗出來吧，真是一刻也等不得的心情（雖然跟小姑娘說的是什麼時候洗出來都行，不著急），今天就變了，非常害怕看到那些照片，我想我本來就面孔呆板，又摘下了眼鏡，呆上又添一呆，再加上所有的表情似乎都是一樣，我不笑，他說兇的，笑一笑好，笑大了不行，腮紋太重，只有微笑，三十多張照片全是微笑，如果那些微笑很真實也倒好，如果做出來的痕跡太重，滿本子都是我穿著各種衣服，擺出各種動作，在那不自然的微笑，也未免太恐怖了些。我甚至盼著他們洗照片出了問題，洗不出來了，這樣就會避免一場恐怖劇的發生。反正，我生命裡的半讓我有了新的經歷和體驗（做了如此奇特的一個夢），並且認識這兩個極其可愛的姑娘小夥，就算花上這二百多塊錢也算值了，不需要有什麼照片作證的。

終裡忐忑，生怕照出來的太嚇人了，有時也期待（我對自己說，可以不相信自己，但總得相信姑娘小夥的本事呀，照得不好，他們能甘心嗎），時而期待，時而害怕，這種心情太折磨人了。周國平在《等的滋味》一文中曾說“無論所等的是好事，壞事，好壞未卜之事，不好不壞之事，等總是無可奈何的。等的時候，一顆心懸著，這滋味不好受。”看來他真是深諳此味之人。我記得當年高考完了等待成績的子裡也沒有這麼煎熬，那時是一直逍遙，直到公佈成績的當天才開始恐懼的。可如今…，這讓我似乎有了一個結論，當年我作為一個學生對成績都沒那麼看重，如今對照片的美麗與否卻如此掛懷，那麼我的本該更是一個女人，而不是書生。這與我平時對自己的認識迥異。不能不為之深思。還有一點，我平時總認為自己是愛真更甚於愛美的，但如今，也使我懷疑了，有了照寫真這個事件，我以後總不能理直氣壯地說或者想我是一個酷愛真實的人，是一個更愛真理的人，是一個不造作的人，是一個更純粹的人。不過什麼是純粹呢，我也有些懷疑。

能去拍照片這事，還應該能引發我許多的關於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的思考，這倒不錯，認識自己的過程真是無止境的。永遠不要著急下結論。

現在我知道的是，雖然不安，但總的來說對這事自己不後悔，做了自己心想做的事，是不應該後悔的吧。不過就算後悔，後悔也就後悔了吧。做了，又後悔了，也許才正是自己。不管如何，我要直面那些不管美麗真實與否的照片，也要直面不管自己喜歡不喜歡認可不認可的自己。

去拍寫真，想去，你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