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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擎著黑油紙傘站在雨地裡的人讓我大吃一驚,簡直懷疑黛兒童話裡的老巫婆跑到了現實中來——那老人穿著黑香雲紗的唐裝褲褂,據說以前這是很講究的質料款式,現在看著卻只覺從墓堆裡翻出來似的,加之她的整張臉已經皺成一隻風乾的黑棗,張開嘴,可以直接看到
的牙齦
。那簡直已經不能算一個人,而只是一個呼
尚存的人的標本。
我震盪得半晌不知反應,直到扶那老巫婆——哦不老外婆的少年將我一拍我才鎮定下來,這才注意到老外婆身邊還陪著個頭發局成紅的時髦少年。這才是真實世界裡的可愛太保!
我驚魂卜定,展開笑容:“請問找哪位?”少年解釋:“這是我太婆,以前在你祖父家做過事,說是看過你們一家三代人出生的。老人家念舊,非要來看看第三代陳家大小姐。”黛兒這時已經聞聲走出來,笑著說:“認錯人了,我才是陳家大小姐,這位是我的客人。”老外婆推著曾孫:“叫姑姑。”黛兒立刻拒絕:“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老外婆搖頭:“輩份不對。”黛兒堅持:“沒事兒,你們算你們的,我們算我們的。”我失笑,黛兒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過二十幾歲,已經這樣怕老,以後十幾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麼樣子。
不過黛兒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偉志願說:“我才不要活那麼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謂之賊。我一定要做一個年輕的豔鬼,讓生命結束在最美麗的一刻。”那少年極為乖巧,立刻說:“其實叫姐姐也勉強,看你樣子,比我還小呢。不如我們彼此喚名字可好?”我更加好笑,這小馬看人眼
的功夫竟還在我之上,以後有機會不妨切磋一下。
黛兒嘻笑:“好個弟弟,來,我教你打電遊可好?”少年立刻雀躍:“你教我?說不定我可以做你師父。”我知道黛兒是不耐煩招呼老人,只得反客為主,沏茶讓座,然後坐下來陪老人家閒話當年。
老人家口齒聽力俱已不濟,可是記憶力偏偏好得驚人,連當年陳家大堂裡的傢俱擺設也還一一記得清楚。
我突然腦中一亮,想起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忙問:“外婆可知道黛兒祖父與兩位祖母的故事?”老外婆一愣,眯細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渾身燥熱,呼急促,喉間乾渴,要知道這一刻我是多麼緊張,生怕她會告訴我:“那個麼,我不清楚。”但她終於開口說:“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誰都清楚。”我差點歡呼起來,大叫黛兒:“快來!外婆說知道陳大小姐的事呢!”
“真的?”黛兒一躍而起“您快說。哦不,您慢慢說,外婆,您要不要喝水?”我斜睨她一眼,有這時候忙的,剛才幹嘛又躲到裡屋去呢?
老外婆眯起眼睛,又細細打量起黛兒來,半晌,喃喃說:“像,真像!”我知道她是說黛兒像陳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斷。
黛兒卻已等不及,急著問:“我爺爺到底是怎麼同我大分手的?又怎麼同我小
結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張開沒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聲討:“你爺爺不是好人,他誘姦大小姐使她懷孕,出了事便拋開她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胎,結果死在鄉下,一屍兩命!”我只覺腦子裡“嗡”地一聲,人被空一般,原來我心目中那梁祝般悽美的愛情經典竟是這樣的血腥而殘忍!
朦朧中聽到老外婆繼續說:“小姐死後,老爺覺得丟人,只對外說是女兒暴病。你爺爺看到報紙,便跑回來奔喪,演了一場哭靈的好戲。”我聽出破綻,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反問:“既然黛兒祖父已經拋棄陳大小姐跑開,為什麼後來又會回來哭靈?”
“那是為了謀財!”老外婆有些動,聲調卻依然沉靜——看破了生死真偽的老人,80年的經歷抵得過萬卷書的智慧——“他
蕩成
,勾引大小姐原沒什麼誠意,只把她當尋常農家女孩兒。直到出了事,他才從報紙上知道原來大小姐的出身那樣了得,後悔自己錯過了金礦,便又跑回來哭靈,故意撞破頭好賴在陳家養傷。”我越聽越怕,只覺得渾身發冷。我寧願這一切不是真的,我寧願這個巫婆般的老人沒有來過,我寧願自己沒問過這個問題,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門去,以免聽到更可怕的真實。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我聽到黛兒的聲音在問:“那為什麼太爺肯把小
再嫁給他,小
又自願答應這門親事呢?”
“他住進陳家的目的本就是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和大小姐完全兩個
子,一心要和男人爭高低的。她最不服氣的就是老爺把大部分家產都記在兒子名下,一心要找個人和她打夥兒搶她哥哥的家產。她其實早就看穿了你爺爺的心思,卻滿佩服他的心機手段,他們兩口兒狼狽為
,二小姐尋死覓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你爺爺又拿大小姐失貞的事要挾老爺,說要是不答應就把這件事揚得天下皆知,老爺愛面子,沒辦法只好答應了這門親事,但不久就給了他們少少一份家產讓他們自立門戶去了。”屋外天光漸漸暗下來,無休止的雨聲卻依然清晰地淅瀝於窗上。屋裡沒有開燈,老外婆唸咒般的敘述徊響於屋中,彷彿一隻只振翅撲飛的蛾子,撲得人心頭陣陣悚然。老人說了這麼久的話,卻絲毫不知疲憊,講起別人的往事彷彿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說越
神。可憐我卻愈來愈萎縮,恨不能堵上耳朵,卻又忍不住聽她說下去。
“他生氣二小姐沒手段,不能讓他大富大貴,所以就以懷念大小姐為名,故意讓二小姐做續絃來羞辱她。老爺死後,二小姐找到關係遷往香港,臨走騙哥哥說先幫他帶錢財過去,然後再把哥哥過去,誰知一走就沒了動靜。要知道,那時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難搞的,連少爺不也留下來了?”黛兒
嘴:“少爺?”
“就是你爸了。”黛兒苦笑,彷彿聽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爺頗不習慣。
“可是爺爺與小還是一起過了五十年,前不久還慶祝金婚呢,他們,總歸是有一點真
情的吧?”
“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爺爺那種人會有什麼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個無情的人哪。他們合夥兒騙了大爺,也就是你舅公的錢,發了家。可是一點兒不念著舊情,‘文革’那會兒,大爺一家人窮得只差沒去要飯,好容易託了關係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濟點兒,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還推脫是你爺爺不許。其實大家心裡都明白得跟明鏡兒似的,那時候雖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個有心機的,不論做什麼事,都堅持要兩個人簽字,在內地是這樣,想來到香港後也是這般吧。他們兩口子一直互相提防厭恨,卻始終不能分手,就是這個道理了…”我整個的心神被她的敘述
過去,
過去,
進不知底的過去。而這時身後有奇異的聲音響起,鏗鏘刺耳,強行將我從罪孽的輪迴中掙脫出來。我好久才
明白,是那個時髦少年,正坐在電腦前自個兒打電遊呢。我定一定神,抓住一個疑點不甘地問:“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麼會了解得這樣細?”老人桀桀地笑了,笑聲裡充滿怨毒:“是他自己酒後在枕邊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是被他禍害過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麗而虛幻的蜃樓炸裂了,天坍地陷,廢墟中無數的塵煙飛起,在光柱裡妖嬈地舞,絕望地掙扎。
灰飛煙滅的冷。
我深深後悔,後悔知道故事的真相。
回頭再看黛兒,她的臉已經完全褪至慘白,沒有一絲血,彷彿靈魂被
空了一般。
這整個下午,我們沉默相對,再沒有一句對話。
忽然想起小時去過的“鬼市”後來發現是小偷市場時的心情,怎能相信,心中那至善至美的愛情故事,真相竟會如此醜陋殘忍?
當晚,那位白衣的陳大小姐又來了,這次,我已經知道她懷中的嬰兒是誰。我在夢裡問她:“你要對我說什麼?”
“阻止她!”
“誰?你要我阻止誰?”
“阻止她!阻止她!”她喑啞地重複著,發出只有地獄裡才會有的幽怨聲音,凝視著我漸漸近,面目越來越清晰,竟是,竟是——黛兒!
我大叫一聲,駭醒過來。黛兒被驚醒了,糊糊地問:“你怎麼了?”
“我夢見你…哦,不是,我夢見陳大小姐。”我坐起來“黛兒,你是不是真地長得很像你大?”
“我怎麼會知道?”黛兒也坐起來,睡不著,索擰亮燈點燃一支菸,剛
了一口卻又捻熄了。
“我剛才夢見陳大小姐,她長得和你一模一樣,懷裡還抱著個孩子。”
“孩子?”黛兒微微一愣,忽然看著我說“豔兒,我有一種覺,好像,我就是陳大小姐,陳大小姐就是我,我正在沿著她走過的路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有陷井,可是不能停下。”
“能夠的,為什麼不能夠?”我坐過去握住黛兒的手“你是你自己的主宰,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停止吧,黛兒,不要再走下去了。你和子期不會有結果的,忘記他,你可以重新來過,可以過得很快樂很自由,就像過去一樣。”
“不可能的,”黛兒悲哀地搖著頭“不可能的豔兒,我已經不一樣了,這段情改變了我,我再也不會回到從前去。我愛子期,沒有他的愛我寧可死去。我停不下來。記得紅舞鞋的故事嗎?我已經穿上了那雙魔鬼的紅舞鞋,除非我死去,否則一直都要跳下去,為了,你所謂沒有結果的愛。其實,愛的結果與愛的過程是一樣的,都只是愛本身罷了。”
“明知是錯也不肯停下嗎?”
“錯?”黛兒忽然一笑“我以前對過嗎?”我一窒,不語
。一直抱怨著很多人都可以愛完一次再愛一次,百折不撓,鍥而不捨,可是獨獨黛兒卻這樣可憐,做錯一次便要錯到底,傾盡全力,不得超生。但是這一刻我想起來,其實黛兒在此之前也並非善男信女,她也是一隻閱盡繁花的蝶,卻偏偏在一
荊棘上收斂翅膀。
是為了要完成那隻心血染就的紅玫瑰嗎?完成它,再棄置陰溝,任馬蹄踏碎成泥?
黛兒凝視我,眼中有一種絕望的熱情與執著:“豔兒,我倒覺得,這是我做得最對的一次,因為,這次我是真的。況且,即使是錯,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錯的機會,不是每一場愛情都有好的結果,花好月圓是一種境界,無怨無悔就不是了嗎?我愛子期,不管世人怎麼評價,也不管明天如何結局,我只知道,我有能力愛他一天,便會將這愛維持一天。趁我年輕,趁我錯得起,即使這輩子我什麼事也沒做對過,空空蕩蕩過了一輩子,那麼也至少徹底地錯過這一回,錯到底,我心甘情願。”我嘆息“黛兒,我幾乎要聽不懂你的話。”黛兒一向嘻嘻哈哈,很少認真說話。近忽然嚴肅起來,動不動就是大道理,我真還有些習慣不來。
黛兒說:“你不必聽懂。因為我自己也不再懂得我自己。甚至我自己已經不是我自己,而只是愛的奴隸罷了。”我還想再勸,但黛兒已經閉上眼睛,拒絕再談。
黑暗中,我凝視黛兒的面容,睡的她臉上有一種嬰兒般的純淨。
我忽然不想再勸她。
這世上已經太少人肯相信愛情併為愛付出,無論對錯與否,黛兒無疑是難得的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
電光石火與細水長都是愛情,只是兩者不可以並存。
而黛兒,她是撲火的蛾,也是不甘的鯨,寧可在烈火中燃盡成塵,也不願在溪中永恆地渴望。
第二天,劇組打來電話要我直接赴洛陽報到。
黛兒將我送至車站,經過花園時,聞到陣陣丁香芬芳。一陣風過,便片片飛落,嫣紅零落,如一腔急待表白的心情。
想得太盡了,便化成了淚——紅的,相思淚。
黛兒嘆息:“還記得那隻‘眼兒媚’的碟子嗎?‘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其實,相思何止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相思是時時刻刻,無處不有,與生命同在的啊。”那其實是黛兒有生之年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黛兒嬌怯地站在夕陽裡,頭髮打著卷兒,上面鑲了一道金光圈,有種
動的波光粼粼的美。而她一向
光溢彩的眼睛卻含著淚,失去了往
的晶瑩。
仍舊是繡花的衣裳,大擺褲裙,細細的高跟鞋,外邊還罩著白的紗衣,左手腕上是我那隻鵲踏枝纏絲金鐲,右手腕上是一串七隻丁丁當當的景泰藍描金細鐲子。
那麼熱鬧的打扮,看上去卻只讓人無原故地覺得淒涼,覺著冷。
而她的手是更為冰冷的,抓著我的手,遲遲不忍放開。
那情形多年之後仍鐫刻在我的記憶裡,比當時親眼目睹更加深刻而清晰。站在夕陽裡的黛兒從此成為永恆,一種我記憶最深處纏綿而疼痛的永恆,帶著初的丁香花的芬芳,糾纏了我一生一世。
直到火車駛遠,我仍然忍不住頻頻回顧。
丁香遠了,夕陽也遠了,如一個長鏡頭,漸漸淡去。
終於火車拐了個彎,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的臉上一片冰涼,有淚水在風中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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