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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可以說說那個女孩為什麼討厭藍。在湘西的草地上,藍
如煙,往事也如煙。清晨時分,被
水打溼的草地是一片殷藍,直伸到天際;此時天空是灰濛濛的。這種藍
和薄暮時寨子上空懸掛的炊煙相仿。誠然,正午時的天空也是藍
,此時平靜的水面上反光也是藍
,但這兩種藍
就沒有人注意。因此就造成了這樣的局面:只有如煙的殷藍
才叫作藍
,別的顏
都不叫藍
。每天早上,小
女雙手環抱於
,走到藍
的草地上,此時往事在她心裡
織著。因為她討厭往事,所以也討厭藍
。既然她討厭回憶往事,又何必到草地上來──這一點我也無法解釋。我能夠解釋的只是藍
為什麼可鄙:我們領導總穿藍
制服。後來,她躺在老
女家裡的地板上時,就是這樣想的:既然被藍
如煙的人逮住,就會得到一個藍
如煙的死。具體的說,可能是這樣:她被帶到門外,渾身塗滿了藍顏
,頭朝下地栽進一個鐵皮桶,裡面盛著藍墨水。此後她就從現在消失,回到往事…
按照以前留下的線索,那些刺客和老女要殺掉這個小
女,她以一種就範的態度對他們說:好吧,隨你們的便罷;但你們得告訴我,薛嵩和紅線怎樣了;但她又擺出了個不肯就範的姿勢,整個身體呈s形。在s形的頂端是她捆在一處的兩隻腳,然後是她的小腿和蜷著的膝蓋。大腿和
股朝反方向折了回來。這個s形的底部是她的整個軀體。她拿出這個姿勢來,是準備用腳蹬人。當然,這個姿勢有點不夠優雅,因為羞處
在外面,朝向她想蹬的那個人。老
女訓斥她說:怎麼能這樣!在男人面前總要像個樣子!但那小
女毅然答道:我就不像樣子了,你能怎麼樣吧!不告訴我薛嵩怎樣了,我就不讓你們殺!當然,那些刺客可以一擁而上,把這小
女揪住,像對付一條鱔魚一樣,把她蜷著的身體拉開,一刀砍掉她的腦袋。但那些刺客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人家不讓殺怎麼能殺呢──除此之外,刺客都是男人,對女人總要讓著一些。但要告訴她薛嵩怎樣了,又是不可能的事,因為他們也不知道。當然,他們也可以撒句謊,說:他們倆都被我們殺掉了;但這又是不可能的事,大家都是有教養的人,怎麼能說慌呢。刺客頭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說:好吧,那就暫時不殺你。小
女很高興,說道:謝謝!就放下腿,翻身坐了起來。當然,現在是殺掉她的大好時機,可以猛衝過去,把她一刀殺死。但那刺客頭子又覺得這樣做不夠得體。所以,他們就沒殺掉那個小
女。
2我該把和表弟吃飯的事做一了結。吃飯時他把手放在桌子上。這隻右手很小,又肥又厚,靠近手掌的指節上長了一些。人家說,長這樣的手是有福的。這種福分表現在他戴的金戒指上:他有四
手指戴有又寬又厚的金戒指,我毫不懷疑戒指是真金的,只懷疑假如我們不來,他會不會把這些戒指全戴上──當小姐給他斟酒時,他用手指在桌面上敲著。飯後,我開始猶豫:既然我是表哥,是不是該我付賬…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掏出一張信用卡來。是visa卡,卡上是美元。後來,我們走到馬路上,表弟和他太太要回王府飯店,我開始盤算他們該坐哪路車──要知道,路徑繁多,既可以乘地鐵,也可以乘電車、公共汽車、雙層巴士(特一路),假如不怕繞路的話,還可以乘市郊車。但我表弟毫不猶豫,攔住了一輛黃
的出租車,遞給司機一張百元大票,大聲大氣地說:送我表哥表嫂到學院路。我對他的果決由衷佩服。回到家裡,我們並排坐在
上。我老婆也墮入了沉思之中。後來,她擁抱了我,在我耳畔說道:我只喜歡你。然後她涼涼的小手就向下搜索過來。
那天夜裡,那個自稱是我老婆的女人在上陳列她白
、修長的身軀。起初,是我環繞著這個身軀,後來則是這個身軀在環繞我。對於一位自己不瞭解的女士,只能說這麼多。我始終在猶豫之中,好像在下一局棋。她說,我只喜歡你。這就是說,她不喜歡我表弟。但是似乎存在著喜歡我表弟的可能
。也許,他們以前認識?或者我表弟追求過她?在這方面存在著無窮多種可能
。這麼多可能
馬上就把我繞糊塗了。
因為寫到了一些惡的人:老
女、刺客頭子,現在我覺得薛嵩比較可愛了。白衣女人再次重申她只愛我,我的心情也好多了。薛嵩留著可愛的板寸頭,手很小,而且手背上很有
。這是過去的薛嵩。照小
女的記憶,那時候他像個可愛的小老鼠,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從地縫裡鑽出來,出現在她的面前,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要和你做愛!就把她撲倒在地,帶來一種熱烘烘的親切
覺。他的男
呈深棕
,好像塗了油一樣有光澤。這種事情不應被視為苟合,而應視為同派學兄學妹之間的切磋技藝。小
女對這種切磋
到幸福,唯一使她不滿的是:薛嵩老到老
女那裡去。每當她撅起嘴來時,薛嵩就熱情洋溢地說道:我們要作大事,要團結,不要有門戶之見嘛!此後就更加熱情地把她撲倒在地,使她忘掉心中的不滿…以後她就忘掉了門派分歧,主動叫老
女為大姐;在此之前她稱對方為老子婊,老破鞋,還有一個稱呼,用了個很
俗的字眼,和
迫的
同音不同字。只可惜老
女已經恨了她,還是要把她殺死。所以,在被捆倒在地下時,小
女暗暗後悔,覺得多叫了幾聲大姐,少叫了幾次老
,自己吃了大虧。
過去的薛嵩和現在的薛嵩很不一樣,現在的薛嵩長了一頭長髮,亂蓬蓬地絞結著,膚灰暗,顴骨突出,眼睛又大又凸出,茫然地瞪著。他的手又大又
糙,身上很涼,心事重重;但一點都不是傻呵呵的;他的男
呈死灰
,毫無光澤,好像一條死蛇。照小
女的看法,他變成這樣,完全要怪紅線。但紅線是她的朋友,她不好意思和她翻臉。
在鳳凰寨裡,薛嵩發生了很多變化,小女卻始終如一,總是笑嘻嘻地走來走去。見到男人,就屈起右手的中指,隨手一彈,彈到他的龜頭上,就算打過了招呼。這一指彈到了薛嵩的龜頭上,他才會猛醒,注視著那小
女,說道:晚上我去看你。那女孩就趕回家去,收拾房子,準備茶水,用一塊橘子皮把牙齒擦得潔白如玉。然後就坐下等待薛嵩,但薛嵩總是不來。一直要等到過了一個星期才會來,坐在走廊說:我紅線答應過前天晚上來看你。要是別的女人,準會用髒水潑他,但小
女不會。只要薛嵩來了,她就滿足了。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縫。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
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縫。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
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說到那些藍的刺客怎樣行刺──這些刺客都屬於學院派。在一個藍
的夜裡,趁著黃
的月光,他們摸進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說,走進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內心。開頭,他們走在鋪著黃
砂石的小徑上,兩面是黑
的樹林。後來就看到一堵厚木板釘成的牆。這些木板都刨過、打磨過,用榫頭連接,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磚對縫的牆。這本是一種工藝上的奇蹟,但是出於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讚美。中間是一兩扇木頭門。在這座門前,刺客們屏住了呼
。他們排成兩排,握緊了手中的兵器,讓一位有專長的同夥從中過去,去撬那扇門。對付這種門有很多方法,一種是用刀尖從門縫裡
進去,把門閘撥開。但這個方法不能用,兩個門扇對得很緊,簡直沒有縫。另一種是用鐵
把門扇從框上摘下來。這一手也不能用,因為門安得很結實。第三種辦法要用千斤頂,但沒有帶。第四種方法是用火燒,但會驚動薛嵩。這位刺客因此花了些時間…後來他低聲叫道:他媽的。因為這門既沒有鎖,也沒有反
住,一推就開了。
在這座門裡,是一道厚木板鋪成的小徑,小徑像棧道一樣有雙桁架支撐。那些刺客就像一隊夜間在水邊覓食的鷺鷥,行走在小徑上。在小徑盡頭,又是一道竹籬笆牆,有一座竹板門。取了上回的教訓,走在前面的刺客徑直去推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有
於這個聲音,刺客頭子發出一道口令:“往後傳,悄聲”這句話就朝後傳去,越傳聲音越大,到最後簡直就像叫喊。如果複述頭頭的聲音不大,就顯不出頭頭的威嚴。刺客頭子對手下人的喧囂不滿,就又傳出一道口令:“誰敢高聲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
於這道命令的威嚴,就更大聲地複述著,把半個鳳凰寨的人都吵起來了。刺客頭子在狂怒中吼道:
你媽,都閉嘴!這句罵人話被數十人同聲複述,隆隆地滾過了夜空。然後,這些小人物又因為辱罵了領導而自行掌嘴。學院派可能不是這樣
鄙,但我只能這樣來寫。因為如你所知,我沒當過學院派。
後來他們又走過了圓竹子紮成的小徑,這條路就像一道鄉間的小橋。小橋的盡頭是一道草扎的牆,像草房的屋頂一樣;有草排做成的門。門後的小路用蘆花和草穗鋪成,走在上面很舒服。然後又出現了木頭牆和木頭門…有一位刺客抱怨道:孃的,這麼多的門。對此,我有一種解釋:作為一位能工巧匠,薛嵩喜歡造門,而且常常忘記自己已經造了多少門,鋪設了多少小徑,所以他家裡有無數的門和小徑。還有一種解釋是:薛嵩的院子裡一共只有三道門,三條小徑。一條是進來的路,一條是家裡的路,還有一條是出去的路。這些刺客沒有走對,正在他院裡轉圈子。按照前一種解釋,那些刺客應該耐著子穿過所有的門,走完全部小徑;這些刺客就在做這件事──這樣的夜間漫步很有趣,但
了路就不好了。現在的情形就很像
了路,所以他們也懷疑後一種解釋可能成真;所以一面走,一面在路邊上搜索,終於在黑暗的林間看到了一座房子的輪廓。
有一件事情必須提到,那就是月光比光短命得多。他們出來時,到處是黃
的月光,現在一點也沒有了,藍
的夜變成了黑
的。還有一件事必須提到:在夜裡,路上比別的地方明亮,所以一定要走路。總而言之,那些刺客發現了路邊有座房子,就把它團團圍住,衝了進去,然後就驚呆了。只見在黑暗中有一對眼睛,發著藍
的晶光;眼睛中間的距離足有一尺多。那間房子裡充滿了腐草的氣味。有人不
讚歎道:我的媽,紅線原來是這樣。但是刺客頭子很鎮定,他說了一聲:我們走,就領頭退了出去。他手下的人問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難道我們不殺紅線了?他就
到很氣憤,還覺得手下人太笨。他是對的。大家早就該明白,剛才衝進了牛棚,所看到的是水牛的眼睛。假如紅線的眼睛是這個樣子,那就難以匹敵;照人的尺寸來衡量,長這樣眼睛的人身高大概有三丈八尺,眼珠子有碗口大;還不知是誰殺誰呢。後來他們又衝進了豬圈、雞窩和鴨棚,到處都找不到紅線,也找不到薛嵩。後來衝進了土蜂窩,被螫了一頓,就這樣回來了。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薛嵩和紅線到哪裡去了。有一種解釋是這樣的:他們哪裡都沒去,就住在大家的頭頂上。薛嵩造了一座高腳房子,支撐在一些柱子上。那條竹子小徑就從高腳房底下蜿蜒通過。那些刺客倒是發現了一些柱子,但是以為它們是樹。這房子在白天很容易看到,到了夜裡就看不到了。
按照這種說法,薛嵩和紅線住在離地很遠的、木板構成的平面上。在白天,爬上一道梯子,從一個四方的窟窿裡穿過四寸厚的木板,就能到達薛嵩所住的地方。這裡有一座空中花園,有四個四方形的花壇,呈田字形排列。每天早上。薛嵩都到花壇中央去接林間的霧氣,同時發現,樹林變矮了。參天的巨木變成了灌木,修長的竹子變成了蘆葦叢,就連漫天的
霧也變成了只及膝蓋的低霧。薛嵩對此很是滿意,就拿起工具開始工作。首先,他要給所有的木頭打一遍蠟。這些木頭既要防水,又要防蟲,既要防腐,又要防蛀;這可不大容易;打一遍蠟要三個小時,然後還要
疼。如果你說薛嵩花了很大功夫給自己找罪來受,我倒沒有什麼意見,一面給木板打蠟,一面他還在想,給這片平臺再加上一層,這一層要像劇院的包廂環繞花園,中間留下一個天井,不要擋住花園所需的陽光,假如你據此以為薛嵩的罪還沒有受夠,我也沒有不同意見。
在花園的左前方,也就是來賓入口附近,有一座水車,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矗立在那裡,薛嵩用它往平臺上汲水。遺憾的是這水車轉起來很重,這倒不是因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為汲程很高。薛嵩在水車邊貼了張標語,用水車的口吻寫著“順手轉我一下”這就是說,他想利用來賓的勞動力。他自己住在花園後面一座小小的和式房子裡,睡在硬木板上,鋪著一張薄薄的草蓆,枕一個四方形的硬木枕。只有過最簡樸的生活,才能保持工作的動力。他喝的是清水,吃芭蕉葉裡包著的小包米飯。而紅線則住在右面一個大亭子裡。這個亭子同時又是一個升降平臺,紅線的柚木籠子就放在平臺上。她坐在籠子中央磕瓜子,從一個黑的釉罐裡取出瓜子,把瓜子皮磕在一個白罐子裡。後來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修剪花草的剪子。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來,又放進去一個空罐。與此同時,紅線坐在棕墊子上磕瓜子,偏著頭看薛嵩,終於忍不住說道:你進不進來?薛嵩眯著眼看紅線(因為總做
細的工作,他已經得了近視眼),看遍了她棕
、有光澤的身體,覺得她真漂亮。他
到
的衝動,但又抑制了自己,說道:等忙完了就進來。紅線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於是薛嵩搬動了把手,把紅線和她的籠子放下去,降落在車座上。然後他又去忙自己的事。他的大手上滿是松香和焊錫的燙傷,因為他總在焊東西。比方說,焊鐵皮燈罩,或是白鐵煙筒。這座平臺上有一個小小的廚房,他想把炊煙排到遠遠的地方,不要汙染眼前的環境。他還以為紅線乘著車子在下面菜園裡工作,其實遠不是這樣。她從籠子下面的活門裡鑽了出去,找小
女去聊大天。對此不宜橫加責備,因為她還是個孩子嘛──假如這故事是這樣的,就可以解釋夜裡那些刺客走進薛嵩家以後,為什麼會覺得那麼黑。這是因為他們走在人家的地基底下。不要說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當的黑。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講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裡亂闖,訪問過牛欄、豬圈之後,忽然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說:“大叔,大叔!你門找誰?”他們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實在太黑。後來,那女孩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們點個亮嘛。但刺客們卻犯起了猶豫。眾所周知,刺客不喜歡明火執杖。刺客頭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說道:對!早就該點火!我們人多。這就是說,既然人多,就該喜歡明火執杖。我很喜歡這個刺客頭子,因為他有較高的智力──學院派的人一貫如此。
那天夜裡,刺客頭子讓手下人點上火──他們隨身攜帶著盛在竹筒裡的火煤,還有小巧的松脂火把,這是走夜路的人必備之物──看到就在他們身邊有一個很大的木籠子,簡直伸手可及,但在沒有亮的時候,他們以為這是一垛柴火。在籠子中央坐著一個小姑娘。她的項上、手上和腳上,各帶了一個木枷。假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三個木枷都是心形的。脖子上的那一個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飾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愛情的象徵。這些東西是胡桃木做的,打了蠟。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為柚木不多,已經不夠用了。刺客頭子看得沒有那麼仔細,他覺得很氣憤:把一個女孩子關在籠子裡,還把她鎖住,這太過分了;也沒問問她是誰,就下令道:把她放出來!
他手下的人撲向籠邊的柵欄,用手去搖撼。正如這位小姑娘(她就是紅線)微笑著指出的那樣:這沒用,結實著呢。於是,他們決定用刀。紅線一看到刀,就說:別動!不準砍!這是我的東西!但有人已經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不管柚木怎麼硬,都硬不過刀。還不等他砍第二刀,紅線就撮打了一個唿哨。然後,隨著一陣不詳的嗡嗡聲,無數黃蜂從空而降。這一點和前一個故事講的一樣。所不同的是:這個黃蜂窩就在這夥刺客的頭上,只是因為高,他們看不到。紅線叫他們點起火來,黃蜂受到火光和煙霧的擾動,全都很氣憤,圍著球形的蜂窩團團亂轉,有些已經飛了起來;但那些刺客也沒看見。這也不怪他們,誰沒事老往天上看。等到紅線打個唿哨,黃蜂就一起下來螫人。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經有點晚了。那些黃蜂專螫刺客,不螫紅線,因為她身上亮閃閃的塗了一層
蠟。塗這種東西有兩種好處,第一:塗了皮膚好。第二,黃蜂遇到她時,以為是自己的表弟
蜂,對她就特別友好。在這個故事裡,紅線相當狡猾。她讓刺客大叔們點火,完全是有意的。她看到這夥人在黑地裡鬼鬼祟祟,就知道他們不懷好意。同時又嗅出他們身上沒塗
蠟,就想到要讓黃蜂去叮他們。雖然如此,也不能說她做得不對。因為他們是來殺她的,讓想殺自己的人吃點苦頭,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有關薛嵩的家,另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陸,可以在八木柱上升降──當然,是通過一套極複雜的機構,有滑輪、纜繩、連桿、齒輪,還有蝸輪、蝸桿等等組成。薛嵩在自己門前轉動一個輪子,輪子帶動整套機構,他的花園和房子,連同地基,就緩緩地升起來。當然,速度極慢,絕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連轉三天三夜,才能把整個院子升到離地三丈的柱頂。把它降下來相對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輕易不肯把它降下來,怕再升起來太困難。
據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刺客們摸進薛嵩的家,馬上就發現在平地上有個孤零零的籠子,紅線睡在裡面。他們點亮了燈籠火把,把籠子團團圍住,但找不到入口,就問紅線說:你是怎麼進去的?這個小女孩回答得很乾脆:不告訴你們。她坐在籠子中央的蒲團上磕瓜子,離每一邊都很遠,這樣,想從柵欄縫裡用刀來砍她就是徒勞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為什麼不帶條長槍來,以便用槍從柵欄縫裡刺她;與此同時,他們還抓住柵欄使勁搖撼。紅線則輕描淡寫地說道:省點勁罷。柚木的,結實著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殺的對象近在咫尺卻殺不到,全都氣壞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柵欄,才砍了一下,紅線就變了臉
。打了一個唿哨。砍到第二下,紅線尖叫了起來:薛嵩!薛嵩!有人在他們頭頂上應道:幹什麼?紅線叫道:把房子放下來!於是隨著一陣可怕的嘎嘎聲,刺客們頭頂上的天就平拍了下來。反應快的刺客及時側了一下頭,被砸得頭破血
,摔倒在地。反應慢的繼續直愣愣地站著,腦袋就被拍進腔子裡,腔子又被拍到
下,只剩下下半身,繼續直愣愣地站著。
對於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房子從頭頂上砸下來,對紅線卻是安全的,因為那柚木房基上有個四方的,正好是嚴絲合縫嵌在籠子上。按照紅線的設想,這房子應該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進地裡。但實際上,它降到齊
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紅線喝道:怎麼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說:卡住了。滑軌有
病,總是這樣…紅線說:真沒用!她縱身躍起,甩開了身上的枷鎖(假如有的話),從籠頂上一個暗口鑽了出去,趕去幫薛嵩修理機器。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嘆息道:原來入口是在頂上的啊。
據這種說法,那些刺客回到老
女門前時,頭上也是紅腫著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
據這種說法,刺客頭子不是刺客裡最聰明的人。他手下有個人比他還要聰明,當他們倒在地下時,那個人拉了頭子一下說:咱們就這樣躺著,等人家修好機器來砸死我們嗎?刺客頭子很不滿意這個說法,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們從地基和地面之間爬出來以後,那人又出了個很好的主意:咱們現在摸回去,諒他沒有第二層房子來砸我們。刺客頭子不喜歡別人再給他出主意,就朝他呲出了滿嘴雪白的牙。於是這些人就這樣退走了。
假如這隊刺客照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會看到薛嵩和紅線打著火把,全神貫注地修理那些複雜的機器,這故事後來的發展也很不一樣了。認真地想一想,我認為那些刺客會悄悄地摸上去,把紅線抓住一刀殺掉,把薛嵩抓走,給老
女,讓他在老
女的監督之下,給鳳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這種說法我雖然不喜歡,但它也是一種待窮盡的可能。
3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來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寫在紙上之後,我又開始冥思苦想起來。昨天的事情說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心柔弱,多愁善,就像那個小
女。說起來難聽,但我對此並無不滿。本著這種態度,我開始為領導考慮,有我這樣的下屬真夠他一嗆:報上來的研究題目盡在那些部位,怎麼向上級
待呢。我現在想了起來,我住院時他來醫院看過我,提來了一袋去年的紅香蕉蘋果。那種水果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倒像是胖大海。這種果子我當然不吃,送給了一位農村來的病友,叫他拿回去餵豬──不知豬對這些蘋果有何評價。但不管怎麼說罷,他來看過我,還帶來了禮物…現在我是真心要擬個過得去的研究題目,但怎麼也擬不出。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剛被車撞過。所以,我把題目放下,又去寫故事了。
萬提斯說,堂吉訶德所愛的達辛尼亞,是託波索地方醃豬
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燒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在第二年
天燒玻璃,頭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車蓑草,晾乾以後,
給寨子裡一個女人,叫她拿草當柴來燒,還給她一些罈子。這樣她就有了一車白來的乾草,但她只能把它燒掉,不能派別的用場──雖然蓑草還可以用來作蓑衣,還要把燒成的灰都收集起來。這樣,經過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潔白如玉的灰,都盛在罈子裡。這種灰有很大的鹼
──他得到了燒玻璃的第一種原料,就是鹼。他還到河灘上採來最潔白的砂子,這是第二種原料,到山上採集最好的長石,這是第三種原料,還有第四和第五種原料,恕我不一一盡數,蒐集齊了一起放到坩鍋裡去燒;然後把燒融的玻璃
倒到熔化的錫上冷卻──一塊平板玻璃就這樣制好了。這塊玻璃有時厚,有時薄,這是因為薛嵩雖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卻總忘掉它的總量。分量多了,玻璃
就多,澆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則薄。假如太薄,玻璃上會有星星點點的圓
,就如擀麵擀薄了的景象。這種玻璃使薛嵩大為歡喜。等到玻璃涼了,他把它拿起來,看著這些
哈哈大笑。這種玻璃沒楞沒角,像塊麵餅。多數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薛嵩自會給玻璃配上窗框,給窗框配上房子,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狀而定。這種玻璃藍裡透綠,透過它往外看,就如置身於深水裡。
薛嵩還是打造銅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銅皮放在木頭上,用木榔頭敲。隨著這些敲擊,銅皮彎曲起來,逐漸成形。他再用鐵榔頭砸出邊來,用錫焊好,一個銅夜壺就造好了。他還是製造陶器、澆鑄鐵器、編造竹器的高手,最優秀的皮匠和廚師。至於作木匠,他到湘西才開始學,也已成了高手。總而言之,他有無數手藝,多到他自己也記不清,像這樣的人當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緊一些,否則他會胡鬧。在燒製玻璃時,他發現粘稠的玻璃可以拉出絲來,就五
三道地想用這種絲來造衣服。這樣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絲。而這種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後傷風敗俗。讓他造夜壺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壺就不見了,變成一個銅人。銅皮下面有猾輪,有腸衣做的弦牽動,還有一顆發條心臟,這樣就可以到處亂跑,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話。雖然還有夜壺的功能,但很討人嫌。黑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時就跑到你面前來滴滴嘟嘟地說:請撒
。
本不管你想不想
。老
女就有這樣一把夜壺,她很不喜歡,把它放在櫃子裡,它就在櫃子裡亂轉,在櫃子裡滴滴嘟嘟地說,請撒
。好在他還有從善如
的好處,你不喜歡這把夜壺,他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滿意為止。不過,這都是他
上紅線以前的事。現在你再找他做事,他總是說:我忙,等下回吧。
據現在這種說法,老
女
戀薛嵩,不只是
戀他巧奪天工的手藝,還
戀他勤勤懇懇的態度。以前,他來看老
女,看到她因年邁走了形的身體,就說:大媽,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給你做個整形手術。拉拉臉皮,墊墊
房,我覺得沒什麼難的。老
女不肯,這是因為她覺得人活到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樣子,不想做手術;還因為學院派不喜歡這類雕蟲小技;但最本質的原因是:薛嵩沒做過這種手術。這傢伙膽子大得很,只在貓
眼上練了兩次,就敢給人割痔瘡。後來,他一面和老
女做愛,一面撥
她癟水袋似的
房,說道:越看我越覺得有把握。要是別人膽敢這樣不敬,老
女就要用大嘴巴
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陣子,老
女真的考慮要做這個手術。這是因為薛嵩小手小腳,長著棕
發亮的皮膚。頭上留著短髮,腦後還有一絡長髮。老
女喜歡他。既然喜歡,就該把身體
給他練練手。
有關這位老女,我們已經說過,她總把陰
剃得
光。她嘴上有些黃
的鬍子,因為太軟,用刀剃不掉。薛嵩給她做過一個拔
器,原理是用一盞燈,加熱一些松香,把鬍子粘住,然後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
來(據我所知,屠宰廠就用這個原理給豬頭退
,直到發現松香有毒),現在壞了(確切地說,是沒有松香了,也不知怎麼往裡加),老
女只好用粉把鬍子遮住,看上去像腿
很重的人穿上了長統絲襪。有關這個拔
器,還要補充說,薛嵩的一起作品都有太過複雜、難於
縱的
病。如果不繁複,就不能體現自己是個能工巧匠。繁複本身卻是個負擔──我現在就陷入了這種困境…
後來,透明把薛嵩逮住,給他套上枷鎖,押著他去幹活。因為薛嵩已有兩年多不務正業,積壓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著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會脫開枷鎖跑掉,跑到墳頭上去憑弔紅線,因為據這種說法,紅線已經死掉了。薛嵩經常跑掉,使老
女很不高興,雖然他不會跑遠,而且總能在墳頭上逮到,但老
女害怕他在這段路上又會遇上一個小姑娘,從此再變得五
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復雜的鎖,把他自己鎖住。造鎖對能工巧匠來說,是一種挑戰。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數碼鎖,定時鎖,還有用鑰匙的鎖,那鑰匙有兩寸寬,上面有無數的溝槽,完全無法複製。這些鎖的圖紙任何人看了都要頭暈,它們還堅固無比,用巨斧都砍不開。但用來對付他自己,卻毫無用處。他可以用鐵絲捅開,也可以用竹
捅開,甚至用草
捅開這些鎖。假如你讓他得不到任何
子,他還能用氣把它吹開。老
女以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當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開的鎖。薛嵩接受了這個任務,他思考了三天三夜,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動手做。最後,他對老
女說:大媽,這種鎖我造不出來。老
女說:胡扯!我不信你這麼笨!此時她指的是薛嵩不會缺少造鎖的聰明。後來她又說:我不信你有這麼聰明!此時指的是薛嵩開鎖的聰明。最後她說:我不信你這麼剛好!這就是說,她不信薛嵩開鎖的聰明正好勝過了造鎖的聰明。實際上,聰明只有一種,用於開鎖,就是開鎖的聰明;用於造鎖,就是造鎖的聰明。薛嵩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開去做別的工作了。
希臘先哲曾說: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條路,善惡同體;上坡路反過來就是下坡,善反過來就是惡。薛嵩所擁有的,也是這樣一種智慧。他設計一種機構時,同時也就設計了破解這種機構的方法──只消把這機構反過來想就得到了這種方法。在他那裡,造一把自己打不開的鎖,成了哲學問題。經過長時間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個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訴老女。那就是:確實存在著一種鎖,他能把它造出來,又讓自己打不開,那就是實心的鐵疙瘩。這種鎖一旦鎖上了,就再不能打開。作為一個能工巧匠,我痛恨這種設計。作為一個愛智慧的人,我痛恨這種智慧。因為它脫離了設計和智慧的範疇,屬於另一個世界。
後來,薛嵩把這個方案給了老
女,老
女雖然毫無智慧,但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此後,薛嵩又親手做了一個鐵殼,把鎖鋌裝上,用坩鍋燒開一鍋鐵水,在老
女的監督下,把它澆在鐵殼裡。他就這樣造了一把打不開的鎖,完成了老
女
給他的任務。鎖是鐵鏈的中樞,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腳。這樣他邁不開腿,也掄不開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幹活。對這個故事無須解釋:自從紅線死了以後,薛嵩已經心喪如死,巴不得像行屍走
一樣的活著。但作為講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須加以解釋:這故事有一種特別的討厭之處,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該有寓意。坦白地說,我犯了一個錯誤,違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該談談我有何寓意。這很明顯,我是修歷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歷史。
我現在想,在我寫的小說定稿時,要把這一段刪掉──既已有了這種打算,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寫。在我看來,整個歷史可以濃縮成一個場景:一位賢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問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蒼生?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為了炫耀他的聰明,就答道:有的。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說他是智者,是因為他確實有這種鬼聰明。說他是傻
,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也是天下蒼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來了。從那一天開始,不僅天下蒼生盡被控制,連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堅
著,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給人帶來極大的快
;沒有意志的智慧軟塌塌的,除了充當歷史的臍帶,別無用場了…所謂學院派,就是被歷史的臍帶纏住的
派…照這個樣子寫下去,這篇小說會成為學術論文,充其量成為學院派的小說。幸虧在我的故事裡,紅線沒有被刺客殺死,薛嵩也沒有被老
女逮住。我還有其它的可能
。這篇小說我還是作得了主的,作為自由派的堅定分子,我不容許本節這種可能發生。請相信,已經寫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慚愧。我遠不是薛嵩那樣勤勉工作的人。
午後,萬壽寺裡升起了一片炎熱的薄霧,響起了吵人的蟬鳴。我把寫著的故事放到一邊,又拿起了那份白的表格,對著那三個紅
的叉子想了半天;終於相信這三個題目裡毫無崇高,
本就是個惡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個更崇高的題目,它們會是更惡毒的玩笑。總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會導致最惡毒的玩笑。也許我該往相反的方向去想。於是我又撕了一張黃紙片,在上面寫下三個最惡毒的玩笑:《唐代之
神文明建設考》、《宋代之
神文明建設考》、《元代之
神文明建設考》。所以說它們是最惡毒的玩笑,是因為我
本就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的東西,而且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把這張紙片貼到表格上,拿著它出了門。到對面配殿裡找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戴藍布制帽、穿藍布制服、帶有馬氣味的人,把這張表格
給他,與此同時,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會翻了臉打我…誰知他看了以後,把表格往
屜裡一鎖,對我說道:早就該這樣寫!雖然已經對這個結果有一點預
,但我還是被驚呆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最惡毒的玩笑是《當代之
神文明建設考》,因為它是最沒有人懂得的陳詞濫調,也許你能告訴我,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題目?假如是的話,那麼,最惡毒的努力帶來的反而是崇高。這是怎麼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我終於從領導那裡得到了一句讚許的話。但這話在我心中起了最惡毒的仇恨。懷著這種心情,我把刺客們行刺薛嵩的經過重寫了一遍:從前,有一群刺客去襲擊薛嵩。夜午時分,他們摸進了薛嵩的家,摸進了這位能工巧匠的內心。他們的目的是殺死紅線,把薛嵩抓走,
給僱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務。但是這個任務沒有完成。這是這個故事不可改變的梗概。在這個梗概之下,對那些刺客來說,依然存在著種種可能
。
舉例來說,有一重可能是這樣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門口。那裡有座木頭門樓。打起火來一照,看到門樓上方掛了一塊柚木的匾,上面用紅油漆寫了兩個謙虛的隸字:“薛宅”門的左側釘了一塊木牌,上面用紅油漆歪歪斜斜地寫著:“紅線客居於此”底下是一段苗文。據我所知,當時的苗文是一種象形文字。那段文字的第一個符號是一隻鳥,彷彿是一隻鴿子。第二個符號肯定是一條蛇。再後面是顆牛頭。但你若說它是顆羊頭,我也無法反對;隨後是顆骷髏頭,但也可能是個湖泊、一個茄子或是別的瓜果,或者是別的任何一種東西。底下還有些別的符號,因為太潦草,就完全無法形容,更不要說是辨認。據說苗文就是這樣,頭幾個符號只要能讀懂,後面就可以猜到,用不著寫得太仔細。刺客裡有一位飽學之士,他在火光下咬著手指,開始解讀這些文字。很顯然,這段苗文是紅線所書。這第一個符號,也就是鴿子,是指她自己。按照漢族的讀法,應該讀作“奴家”、“賤妾”或者“小女子”、“小賤人”之類。第二個字,也就是那條蛇,該刺客認為是男生殖器的象徵。雖然還不知怎麼解釋,但肯定不是個好意思。再往下怎麼讀,就很成問題。假如是牛頭,就是好意思。要是羊頭就是壞意思。總而言之,雖然是飽學之士,也沒讀懂紅線寫了些什麼。這隻能怪她寫得太潦草了。這些刺客氣壯山河地來殺人,卻在門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難住,這很使他們氣餒。很顯然,這些刺客也屬學院派。學院派的
女請來的刺客,當然也是學院派。
後來,那些刺客說道:不管她寫的是什麼,咱們衝進去。這種乾淨利落的態度雖然帶有自由派的作風,卻正是刺客們需要的…於是一腳踹開了門,吶喊一聲殺進了薛嵩家裡。隨即就發現,好像是到了一個木板橋上,橋面下凹,這橋還有點飄飄忽忽的不甚牢靠——好像是座懸索橋,只是看不到懸索在哪裡。那些刺客停了下來,經過簡短的商議,認為既然身處險地,只有向前衝殺才是出路。於是大家吶喊一聲向前衝去,衝了一陣,停下來一看,還在那座木橋上,而且還在橋面的最低點上。於是停下來商量,這一回得到的結論是:既然身在險地,還是速退為妙。於是吶喊一聲,朝後衝去。又衝了許久,發現還在原地。然後又一次合計,又往前衝;停下來再合計,又往後衝。其實,他們本不在橋上,而是在一個大木桶裡。這隻桶由一
軸擔在空中,他們往前衝,桶就往前滾;往後衝就往後滾。前滾後滾的動力就是這些刺客本身的移動。薛嵩和紅線遠遠看到了那隻桶在滾,也不來干涉,只是覺得有趣。直到天明,桶縫裡透進光來,刺客們才覺得不對,用刀把桶壁砍破鑽了出來。此時大家的嗓子也喊啞了,腿也跑軟了,自然沒有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按照這種說法,刺客們去殺紅線,卻衝進了一隻木桶。如你所知,這只是眾多可能中比較簡單的一種。
還有更復雜的可能:薛嵩的家裡是一座
心設計的
宮,到處是十字路口、丁字路口、環形路口、立體
叉的路口,假如不是路口,就是死衚衕。到處是牆壁,牆上卻沒有門。好不容易看到一扇門,吶喊一聲衝進去,卻落進了茅坑裡。他們在裡面瞎摸了一夜,終於從原路退了回來。總而言之,刺客們在薛嵩家裡沒有找到薛嵩,也沒有找到紅線,只帶回了一大堆的
嘆:這個薛嵩,簡直是有
病!
薛嵩的家裡還可能是一片湖泊,在水邊停了幾隻小船。那些刺客上了船,順著兩邊都是蘆葦的水道撐起船來。從夜午到天明,從天明又撐到夜午,每個人都疲力盡,飢腸轆轆。最後總算是回到了原來上船的地方。出於某種惡意,船上的篙、槳等等,全都難用得要命;後來才發現這些船具裡都灌了鉛,而且都灌在最不湊手的地方。那些水道的水也很淺,他們在爛泥裡撐船——甚至可以說是在陸地上行船。有很多地方的蘆葦是假的,水也是假的——是塗在地上的清漆,但在朦朧中看不出真假,就把船撐上了山,又撐了下來;連設計這個圈套的薛嵩也不得不佩服這些刺客的蠻力。在陸地上行舟當然很累,撐了這一圈船之後,每個人的手上都起了燎漿大泡,並且
到
痠腿疼。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沒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逮薛嵩。總而言之,薛嵩是如此的詭計多端,假如沒有一些他那些機關的情報,就沒法把他逮住。所以,他們就回去拷問小
女,想要問出些有價值的口供。我已經說過,這些刺客是不可靠的。所以他們還想拷問老
女。如果可能,他們還想拷問一切人。作為這篇小說的作者,我知道一切情報。所以,我才是他們最想拷問的人。
考慮各種可能時,不應該把紅線扣除在外。如前所述,她和各種各樣的冷血動物都很有
情,養了很多青蛙、蜥蜴、毒蛇,還有癩蛤蟆。她讓這些爬蟲互相通婚,生出了各種千奇百怪的變種。當那些刺客衝到她面前時,她打開了一個竹簍,放出她的蝦兵蟹將來:有沒有腳的蜥蜴,長的像大頭魚,全靠身體的力量在地下一跳一蹦;有碩大無比的蟾蜍,腿卻短得要命,長著三角腦袋,看上去有點像鱷魚;有身材肥胖的眼鏡蛇,長了一百條腿,所有的腿都在飛快地挪動,但因為腿太多,互相妨礙,身體移動得卻不快;還有有毒的青蛙,嘴上長著角質的凸起,張開蜻蜓般的翅膀飛在空中。這種詭計決非學院派所為。很顯然,紅線也是自由派。假如一個深山裡的苗族女孩也是學院派,只能說明學院派
本就不存在。所有這些妖魔鬼怪一起朝刺客們撲來,呲出了毒牙、噴
著毒
;嚇得他們轉身就跑。現在,他們很想找人打聽一下,這個紅線到底是個會妖術的女巫,還是僅僅患有
神病。假如是前者,他們就不想再去殺她;有妖術的人死掉以後會變成更加難纏的惡鬼,還不如不殺。假如是後者,就非殺她不可,因為他們這麼多大男人,總不能被一個女瘋子嚇跑了。總而言之,最後的結果是,如果沒有知情人領路,就找不到紅線,也找不到薛嵩。我的故事再次開始就是這樣的。而那位白億女人則朝我厲聲喝道:越編越不像樣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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