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第六章抽旱菸的女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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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縷炊煙遠遠地在七家村的屋頂升起，平時不覺，這時看著，只覺得那麼安寧。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後山上，看著那炊煙，心裡有一種溫暖的覺。

山中已是暮靄初升，他身邊的草叢裡就躺著那個河間的醜女子，也是奇女子——胡大姑。她靜靜地躺著，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太陽的餘光灑在她的臉上，給她那麼醜陋的容顏抹上了一層金。她的表情也不像平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小稚呆呆地望著她，只覺那一刻，她好美。

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萬種——形體上的，衣著上的，容貌上的。小稚幼居長安，也看得多了，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胡大姑這一種安寧之美。她胖笨的軀體很舒展地躺著，但就是這歇息之中，小稚也到有一種混沌的生命力在她體內掩飾不住地洩了出來。這種生命力如此原生、磅礴，在小稚的一生中還從未見過。他父親身上的的生命力是堅的、瘦硬的，母親裴紅欞卻以一種母的柔細表現著她生的執著，但那些，後天教養的成分似乎都很多。小稚還是頭一次在那的孔中見到如此原始、單純與美好的生命。

他欣賞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覺察到了，雖然她也說不清，但她知道，有一個小“男人”在欣賞自己。這一生，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欣賞自己。想到這兒，胡大姑角不由微微綻開了一絲笑意。

那祠堂一戰後，七家村的人倒是改了以往對她的漠視，但轉化為敬畏。其實單純如胡大姑，她雖不忿於他們昔待她之薄，但她也不希罕什麼敬畏的。

不知怎麼，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賞似乎洗去了不少她做為一個醜女在這世上多年來經歷的冰冷，心裡升起了一絲溫暖來，覺得這太陽真好，山野真好，這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後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裡對她滿是敬服，不覺就在她躺著的身邊默默坐下。祠堂的事已過去了兩天了，村裡餘波未息。胡大姑的嘴裡咬著一草，在那青草味中嚐出一絲甜來。兩人雖還沒說過話，小稚卻已覺得兩個人成了朋友。只見他笑著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摳摳，笑道:“你的腳真大。”他的聲音裡有一絲調笑，也有一絲羨慕。胡大姑很滋潤地聽著他的誇獎，笑了。見她笑，小稚也收起好多拘謹，拉著她的胳膊道:“好。大姑，你真…勇敢。”其實從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機會和胡大姑說這句話了。也不為什麼，只是為了表示他一個孩子的仰慕。

在一個孩子這麼天真的誇讚下，胡大姑只覺得比滿村的都來得舒服。一張黑臉上難得地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釘子釘那馮老頭的眼睛，我見你和五剩兒就撲了上去。”她拍拍小稚細的手腕:“你還算是個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為城裡來的，除了撒嬌，就什麼也不懂。你——不錯！”這就是她給別人最好的評價了，太過分的話她反覺羞於出口。

沒想小稚卻紅了臉:“我有時也撒嬌的…”他的臉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側過臉，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見她猛地支起身子，小稚心裡嚇了一跳，不知怎麼又觸犯她了，卻見她用那厚嘴在他臉上猛地親了一口。小稚羞了臉，哼哼嘰嘰地鑽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這麼多年難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兒說得不錯，你真是隻小羊羔兒。”說著，想起五剩兒那天編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兒上燒…”她嗓子不好，那麼啞地唱來，小稚卻聽出了不弱於母親裴紅欞喚他時的那種溫柔來。他報復似的就去呵胡大姑的癢，一大一小鬧成一團。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兒也好勇敢呀。”胡大姑臉就陰了陰，馬上又轉晴了:“這孩子，也不錯。”然後她就見小稚盯著她的臉，喉頭聳動了好一會兒，似有什麼要說又不敢說，不由道:“你要說什麼？”小稚就漲紅了臉，他平生不慣於責人的，如今第一次，沒出口自己臉就先紅了:“那你為什麼還下狠手打他？他是小孩兒，可也有尊嚴，也要面子呀。”他說完了，就像吐出了哽在喉頭的一塊骨頭一般。胡大姑愣了，半晌道:“你不知道。”說著，她就嘆了口氣，望著天上漸漸失了光彩的雲，口裡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剛嫁到七家村時，其實我是不情願的。我孃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我不姓屠。”她恨恨地吐出了口裡的草莖，似和誰賭氣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媽的姓，反正我不姓屠。”小稚看著她的神，輕聲道:“你恨你爸爸嗎？”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嗎？不恨嗎？能不恨嗎？他和我媽媽生下我後，就一直漂在外面，說是闖蕩江湖。我媽媽為他幾乎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歡得罪強仇，哪一回回來沒帶回麻煩來？我那老爹是個比我還劣的子，和屠刀門的人也處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和，所以屠刀門全遷出了關外，只我們家還留在河間府。他從小就不把我當個女孩兒養，教我練武，教我蹲樁，教我使大錘。我們家的鐵匠鋪，從我十三歲起，可就是我支撐著。”說著，她嘆了口氣，“這我也不怨，但小稚兒，你還小，不知道生為一個女孩家的苦處，尤其是——長得醜。”小稚嘴道:“你不醜。”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時我沒遇見你，要是遇見了，難得有一個說我不醜的，哪怕你比我小十歲，我當童養媳也要找你來嫁了。——本來我也不是就真嫁不出去，要說，比我醜的還有呢。可我爹從小就沒把我當女孩兒養過，那些繡花呀、針線呀，我一樣不會…”她的臉上出一種羨慕的神，“這麼一耽誤，我就一直耽誤到二十五歲。直到有一天，那是十年前了，我爹歡天喜地地回來了，說給我找了個婆家，就是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見了…”她面上出一絲又愛又恨的神，“…就是那個死鬼路青楚。爹說了一聲要我嫁過來，不管我舍不捨得離開娘，就把我帶來了。快到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遇險時，這村裡人人敬仰的一個什麼餘老頭救過他一命。他要報答別人找不到機會，就把我送來了。他們兩個男人就這麼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給那個路青楚。路青楚當然不敢不聽他餘叔的，我…雖然處處擰著我爹，但大事上，我還從沒跟他對著幹過。我剛見到那個男人時，覺得，也還…罷了。”她面上出一分神往的神:“不知道別人怎麼說，反正，我覺得他漂亮，是那種拿出去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兒，那叫一個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融入了記憶中，那個男人，那場初戀，那段姻緣…這麼想著，兩行淚就從她的臉上了下來，“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覺得，嫁這麼個人，也就不屈了。餘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雖沒說，卻似暗地裡對我很放心。我知道，他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後，這些老幼婦孺，要是受到了什麼欺負，就不會沒人管沒人顧了。如果，那個路青楚對我稍好一點點，我也就認了。女人嘛——我也是個女人呀，嫁個人就圖個一生一世的。生為他路家人，死為他路家鬼，他家裡要出了什麼事，為他盡最後一滴血我也情願。可他…結婚時還好好的，結婚後一個月，他就走了，說是出去做生意。以後，就算回來看他老孃，也只呆幾，還從來在他老孃屋裡搭一個，從不進我房的。——生意，有什麼生意值得那麼忙呀？想想，他家田裡地裡，鍋臺灶上，哪一樣不是我在忙活？我圖他什麼？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面三個弟弟倒有兩個傻的，剩下一個說話都說不清楚。還要養一個叔爺，他前房死了的女人還留下來一個孩子。我忙裡忙外圖個啥，不就是圖他個人嗎？可他…嫌我醜。”她可能是太沒有機會訴說了，今對著個孩子，不由都說了出來。只見眼淚一行一行地衝刷著她寬胖的黑臉:“我說，路青楚，你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只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來，在外面養小女人都可以。可他連這一點都不給我。我原來也沒對五剩兒不好，可那小崽子，你問他，從我進門後他叫過我一聲娘不？村裡的人也不知跟他說了什麼，在他心裡種了個毒，總是認為後孃就不是人養的，就是註定對他壞的。我頭一年二年對他也還好呀，可我心裡悶呀，要發在別人身上。大家都來說我，我一氣就拿五剩兒出氣，反倒沒人說我了，好像這樣倒合了他們的預想。我一把力氣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誰身上？”小稚靜靜地聽著，只覺天上剛才還被餘映做晚霞的雲在失了光後漸漸變成鐵青了。

“我的脾氣是大家給壞的。小時我也不這樣，可從小時，我就不知怎麼和別人相處。我一和別的女孩玩兒，她們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這個村裡，你別看他們現在對我，你問他們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一回話不？就是說，也是帶著嘲笑的刺探。”胡大姑臉上忽現怒容，似是憤恨著所有人間的不平:“你別看在祠堂那他們那麼可憐，可就是這些無用的可憐人，一有機會，他們也會伸出爪子在你的心裡裡摳呢。就是現在，我幫他們出了一回手，以後在他們眼裡，我還是一個外人——是一個外人，這一生都不會變的。”天上的雲已鐵青了。小稚心裡浮起一絲絕望。他從小也是孤獨的，他懂得那種畸零的絕望。所以他雖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裡的話，但在心裡，卻浮起一種同命相憐的覺。胡大姑的臉上，不知是雲影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也泛出一絲鐵樣的青。

胡大姑似乎倦了，她點起煙煤，狠狠了一口旱菸，嘆道:“我不該跟你個孩子說這些的。總之，這是命，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