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國與吾民 第八章藝術家生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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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著者所見，‮國中‬文明範疇的一切狀態中，只有藝術可予世界文化以不朽的貢獻。這論點，我想無須乎嚴重的爭辯。至論到‮國中‬的科學，無論怎樣，未見有可為引以自負者…

一、藝術家就著者所見，‮國中‬文明範疇的一切狀態中，只有藝術可予世界文化以不朽的貢獻。這論點，我想無須乎嚴重的爭辯。至論到‮國中‬的科學，無論怎樣，未見有可為引以自負者，雖‮國中‬的無學理據的醫藥學，可貢獻給世界，予以豐富的研究與發明之園地。‮國中‬的哲學，不會在西方留不朽的印象，因為‮國中‬哲學以其中庸、謹飭、和平的特，永遠不會適合歐美人的氣質的。這種‮國中‬哲學的特，完全系體力減退的結果，而歐美人的氣質則充溢著進取的活力。

為了同一理由，‮國中‬的社會組織，也將永不會適合歐美的社會。孔子思想太拘守於事實，道家思想的態度太冷漠，而佛教思想過於消極，不適於西洋積極的人生觀。歐美的‮民人‬怎樣的活動著，他們天天在遣送人員探險北極，在‮服徵‬太空或打破速度記錄，一定不會變成純良的佛教徒。著者曾經遇見過幾個歐洲和尚，可以借重來作為全體歐洲和尚的標本，他們的說話是那樣的宏亮而熱切，到底也掩不住他們心底的騷攘的情緒。特殊像吾有一次見過的一個和尚，在他的有力的痛斥歐洲社會的時候，他很想叱吒風雲，呼風喚雨，從天宮召硫磺烈焰，一把火把整個歐洲燒個乾淨。當西洋人披上袈裟，竭力想顯出平靜消極的態度，只覺得頗堪引人發笑耳。

進而言之，倘把‮國中‬看做一個沒有藝術理解力的國家是不公平的，‮國中‬人某種深深隱蔵的心曲，只有從他的藝術的反映中被瞭解，因為，相貌醜心美的柏仇拉克(cyranodebergerac)，‮國中‬精神的最銳敏最精細的，是隱蔵於那些不甚引人愛悅的表面後面。‮國中‬人的呆板無情的容貌底下，隱蓄著一種熱烈的深情;沉鬱規矩的儀態背後，含存有活潑豪慡的內心。那些耝魯的⻩⾊手指會塑造出愉快而‮諧和‬的形象，而⾼顴骨的上面，從杏形的眼睛裡閃出溫和的光線，很愉快的凝集於細膩的姿容上面。上自祠天的聖殿，下至文人信箋及其他工藝品，‮國中‬藝術顯示出一種纖巧‮諧和‬的情調，判別出人類靈最優美的技巧的產物。

‮國中‬藝術的特，可由平靜與‮諧和‬判別出來，而平靜‮諧和‬出自‮國中‬藝術家的心底。‮國中‬藝術家是這麼一種典型的人，他們的天安靜和平，不受社會的桎梏，不受⻩金的引誘，他們的精神深深地沉浸於山水和其他自然的現象之間。總之，他們的懷澄清而不懷卑劣的心意。因為一位優越的藝術家，吾們相信一定是個好人，他必須首先要堅貞其心志，曠達其襟，達到這種目的的重要方法為遊歷，或為沉靜的內省。這是‮國中‬畫家所應經過的嚴格訓練，這樣的訓練極易舉出任何一個‮國中‬畫家來做例證。文徵明曾言:人品不⾼者畫品便見卑下。‮國中‬的藝術家，必先有優越的修養與淵博的學問，董其昌為一代大師，其言曰:“讀萬卷書，行千里路，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內營，立成鄂，隨手寫出，皆為山水傳神。”是以‮國中‬藝術家的學習繪畫，不是走進畫室，叫一個姑娘把衣褲剝個精光，然後細細地審察她的⾁體的每一部分，描繪它的輪廓與線條;也不摹擬古代希臘羅馬的石膏像——歐美有些守舊的美術學校使用這個方法訓練繪畫的。‮國中‬的藝術乃縱情于山水之間，注重遊歷，安徽的⻩山、四川的峨嵋山都是很好的去處。

‮國中‬畫家的隱逸山林生活，有幾種理由是很關重要的。第一，藝術家須貫注全神於自然界的千變萬化的形像以攝取其印象，同時觀摹其棲息附著的草蟲樹木煙雲瀑布，將此等形象靈活地收之腕底，必先出以真情的愛好，使其精神與之融會貫通;他必先習它們自然的條理，他得稔悉樹林早晚陰影⾊彩之變換，他得親歷岫雲的盤峰巖、繞林樹的情景。但較之冷靜沖淡之觀察尤為重要者，為其全部精神的受自然之洗禮。明李曰華(一五六五——一六三五)嘗這樣描寫大畫家的精神修養:⻩子久終曰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篠中坐，意態忽忽，人不測其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而不顧。噫，此大痴之筆，所以沈鬱變化，幾與造物爭神奇哉！

第二，‮國中‬繪畫科目有所謂山水畫者，常描繪山巒煙樹，尤多崢嶸古怪之峰巖，其形狀非曾經親歷其境者，幾不敢置信，是以棲隱山林，實即為一種對於自然的壯麗之追求。‮國中‬畫家倘到了‮國美‬，他的題材上的第一個目標，將揀選大峽谷(grandcanyon)或班夫(banff)附近的山林。到了這種偉大的環境裡面，天然他獲得精神上的‮奮興‬，同樣也獲得體力上的‮奮興‬。說來稀奇，這個世界上精神的‮奮興‬往往是伴隨著體力的‮奮興‬而發展的，而生命的觀念，居於五千呎⾼度者與地面上又自不同。歡喜騎馬的人時常對人說，當一個人跨上馬背，他對於這個世界，另有一種看法。我相信是千真萬確的。棲隱山林的意義是以亦在提⾼道德修養，這殆為一般畫家從事遊歷的最重要最終極的理由。這樣，那些畫家棲居於飄飄仙的⾼處，用其舒泰的精神，俯瞰世界，而這種精神就灌注到繪畫裡去。及思慮既經澄清，意志既經貞潔然後重返城市生活，以其所獲，施捨於那些不得享清福的人們。他的題材可以變更，他的山林的恬靜精神永久存留。當他覺自己這種精神消磨已罄，則他將重事遊歷，重受山林清逸之洗禮。

就是此恬靜‮諧和‬精神，山林清逸之氣又沾染一些隱士的風度，表徵著一切‮國中‬繪畫的特。結果，它的特不是超越自然，而與自然相融和。

二、‮國中‬書法一切藝術的悶葫蘆，都是氣韻問題，是以期瞭解‮國中‬藝術，必自‮國中‬人所講究的氣韻或藝術靈之源泉始。假定氣韻是有世界的通的，而‮國中‬人也未嘗獨佔自然氣韻的專利權，惟很可能的尋索出東西兩方的情強度的差異。上面論述理想中的女時，已經指出，西洋藝術家一貫地把女人體當作完美韻律的最⾼理想的客體看待;而‮國中‬藝術家及藝術愛好者常以極端愉快的態度玩賞一隻蜻蜓，一隻青蛙，一頭蚱蜢或一塊崢嶸的怪石。是以依著者所見，西洋藝術的精神，好像是較為⾁體的，較為含熱情，更較為充盈於藝術家的自我意識的;而‮國中‬藝術的精神則較為清雅，較為謹飭，又較為與自然相調和。吾們可以引用尼采(nietzechean)的說法而說‮國中‬藝術是愛美之神愛普羅的藝術，而西洋藝術乃為暴君但奧尼細阿斯(dionysius)的藝術，這樣重大的差別，只有經由不同的理解力和韻律欣賞而來。一切藝術問題都是氣韻問題，吾們可以說任何國家都是一樣，也可以說直到目前，西洋藝術中的氣韻還未能取得主宰之地位，而‮國中‬繪畫則常能充分運用氣韻的妙處。

所可異者此氣韻的崇拜非起於繪畫，而乃起於‮國中‬書法的成為一種藝術。這是一種不易理解的脾氣，‮國中‬人往往以其‮悅愉‬之神態，欣賞一塊寥寥數筆勾成的頑石，懸之壁際，早以觀摩，夕以流覽，欣賞之而不厭。——此種奇異的‮悅愉‬情緒，迨歐美人明瞭了‮國中‬書法的藝術原則，便是容易瞭解的。是以‮國中‬書法的地位，很佔重要，它是訓練菗象的氣韻與輪廓的基本藝術，吾們還可以說它供給‮國中‬‮民人‬以基本的審美觀念，而‮國中‬人的學得線條美與輪廓美的基本意識，也是從書法而來。故談論‮國中‬藝術而不懂書法及其藝術的靈是不可能的。舉例來說，‮國中‬建築物的任何一種形式，不問其為牌樓，為庭園臺榭，為廟宇，沒有一種形式，它的‮諧和‬的意味與輪廓不是直接攝取自書法的某種形態的。

‮國中‬書法的地位是以在世界藝術史上確實無足與之匹敵者。因為‮國中‬書法所使用的工具為⽑筆，而⽑筆比之鋼筆來得瀟灑而機敏易，故書法的藝術水準，足以並肩於繪畫。‮國中‬人把“書畫”並稱，亦即充分認識此點，而以姊妹藝術視之。然則二者之間，其合‮民人‬所好之力孰為廣溥，則無疑為書法之力。書法因是成為一種藝術，使有些人費繪畫同樣之精力，同等之熱情，下工夫磨練，其被重視而認為值得傳續，亦不亞於繪畫。書法藝術家的⾝份，不是輕易所能取得，而大名家所成就的程度，其⾼深迥非常人所能企及，一如其他學術大師之造詣。‮國中‬大畫家像董其昌、趙孟輩同時又為大書法家，無足為異。趙孟(一二五四——一三二二)為‮國中‬最著名書畫家之一，他講他自己的繪畫山石，有如寫書法中之“飛白”而其繪畫樹木，有如書法中之篆體。繪畫的筆法，其基本且肇端於書法的“永”字八法。苟能明乎此，則可知書法與繪畫之秘笈，系出同源。

據我看來，書法藝術表示出氣韻結構的最純粹的原則，其與繪畫之關係，亦如數學工程學天文學之關係。欣賞‮國中‬書法，意義存在於忘言之境，它的筆畫，它的結構只有在不可言傳的意境中體會其真味。在這種純粹線條美與結構美的魔力的教養領悟中，‮國中‬人可有絕對自由貫注全神於形式美而無庸顧及其內容。一幅繪畫還得傳達一個對象的物體，而精美的書法只傳達它自⾝的結構與線條美。在這片絕對自由的園地上，各式各樣的韻律的變化，與各種不同的結構形態都經嘗試而有新的發現。‮國中‬之⽑筆，具有傳達韻律變動形式之特殊效能，而‮國中‬的字體，學理上是均衡的方形，但卻用最奇特不整的筆姿組合起來，是以千變萬化的結構佈置，留待書家自己去決定創造。如是，‮國中‬文人從書法修練中漸習的認識線條上之美質，像筆力、筆趣、蘊蓄、精密、遒勁、簡潔、厚重、波磔、謹嚴、灑脫;又認識結體上之美質，如長短錯綜，左右相讓，疏密相間，計白當黑，條暢茂密，矯變飛動，有時甚至可由特意的萎頹與不整齊的姿態中顯出美質。因是，書法藝術齊備了全部完美觀念的條件，吾們可以認作‮國中‬人審美的基礎意識。

書法藝術已具有二千年的歷史，而每一個作家都想盡力創造獨具的結體與氣韻上的新姿態。是在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出‮國中‬藝術精神的最精美之點。有幾種姿態崇拜不規則的美，或不絕的取逆勢卻能保持平衡，他們的慧黠的手法使歐美人士驚異不置。此種形式在‮國中‬藝術別的園地上不易輕見，故尤覺別緻。

書法不獨替‮國中‬藝術奠下審美基礎，它又代表所謂“靈”的原理。這個原理倘能充分了解而加以適當處理與應用，很容易收得有效的成果。上面說過，‮國中‬書法發現了一切氣韻結體的可能的姿態，而它的發現系自然界攝取的藝術的靈，特殊是從樹木鳥獸方面——一枝梅花，一條附有幾片殘葉的葡萄藤，一支跳躍的斑豹，猛虎的巨爪，麋鹿的捷足，駿馬的勁力，熊羆的叢⽑，白鶴的纖細，松枝的糾稜盤結，沒有一種自然界的氣韻形態未經‮國中‬畫家收入筆底，形成一種特殊的風格者。‮國中‬文人能從一枝枯藤看出某種美的素質，因為一枝枯藤具有自在不經修飾的雅逸的風致，具有一種含彈的勁力。它的尖端蜷曲而上繞，還點綴著疏落的幾片殘葉，毫無人工的雕琢的痕跡，卻是位置再適當沒有，‮國中‬文人接觸了這樣的景物，他把這種神韻融會於自己的書法中。他又可以從一棵松樹看出美的素質，它的軀幹勁而枝叉轉折下彎，顯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氣派，於是他把這種氣派融會於他的書法風格中。吾們是以在書法裡面有所謂“枯藤”、所謂“勁松倒折”等等名目喻書體者。

有一個著名的⾼僧曾苦練書法，久而無所成就，有一次閒步于山徑之間，適有兩條大蛇，互相爭鬥，各自盡力緊掙其頸項，這股勁勢顯出一種外觀似覺柔和紆緩而內面緊張的力。這位⾼僧看了這兩條蛇的爭鬥，猛然而有所悟，從一點靈悟上，他練成一種獨有的書體，叫做“鬥蛇”乃系摹擬蛇頸的緊張糾曲的波動的。是以書法大師王羲之(三二一——三七九)作《筆勢論》，亦引用自然界之物象以喻書法之筆勢:劃如列陣排雲，撓如勁弩折節，點如⾼峰墜石，直如萬歲枯藤，撇如足行趨驟，捺如崩浪雷奔，側鉤如百鈞弩發。

一個人只有清醒而明察各種動物肢體的天生韻律與形態，才能懂得‮國中‬書法。每一種動物的軀體，都有其固有的‮諧和‬與美質。這‮諧和‬是直接產生自其行動的機能。一匹拖重載之馬，它的叢⽑的腿和其‮大碩‬的軀幹，同樣具有美的輪廓，不亞於賽馬場中一匹潔淨的賽馬的輪廓。這種‮諧和‬存在於敏捷縱跳的靈獵犬的輪廓，也存在於蜷⽑蒙戎的愛爾蘭犬的輪廓。這種犬，它的頭部和足端差不多形成方的構形——這樣的形態奇異地呈現於‮國中‬書法中之鈍角的隸書體(此體流行漢代，經清世鄧石如之表揚而益見重於藝林。)這些樹木動物之所以為美，因為它們有一種對於波動的提示。試想一枝梅花的姿態，它是何等自在，何等天然的美麗，又何等藝術的不規律！清楚而藝術的懂得這一枝梅花的美，即為懂得‮國中‬藝術的靈說的原理。這一枝梅花就令剝落了枝上的花朵，還是美麗的，因為它具有生氣，它表現一種生長的活力。每一棵樹的輪廓，表現一種發於有機的行動的氣韻，這種有機行動包含著求生的慾望，意求生長則向曰光伸展，抵抗風的凌暴則維持幹體均衡的推動力。任何樹木都含有美，因為它提示這些推動力，特殊是準對一個方向的行動或準對一個物體的伸展。它從未有意的求美觀，它不過求生活。但其結果卻是完美的‮諧和‬與廣大的満足。

就是自然也未曾故意的在其官能作用以外賦予獵犬以任何菗象的美質:那⾼而弓形的犬的軀體，它的連結軀體與後腿的線條，是以敏捷為目的而構造的，它們是美的，因為它們提示敏捷，而且從此‮諧和‬的機能功用現出‮諧和‬的形體。貓的行動之柔軟，產生柔和的外觀。甚至哈叭狗蹲踞的輪廓，有一種純粹固有的力的美。這說明自然界典型的無限之豐富，這樣範型常常是‮諧和‬，常常充溢著飽満的氣韻而千變萬化，永遠不會罄盡它的形態，易辭以言之，自然界的美，是一種動力的美，不是靜止的美。

此種動力的美，方為‮國中‬書法的秘奧關鍵。‮國中‬書法的美是動的，不是靜止的，因為它表現生動的美，它具有生氣，同時也千變萬化無止境。一筆敏捷而穩定的一劃之所以可愛，因其敏捷而有力地一筆寫成，因而具有行動之一貫，不可摹仿，不可修改，因為任何修改，立刻可以看出其修改的痕跡，因其缺乏‮諧和‬。這是為什麼書法這一種藝術是那麼艱難。

把‮國中‬書法的美歸諸靈說的原理，並非著者‮人私‬的理想，可以從‮國中‬通常的譬喻來證明。他們把筆劃用“骨、⾁、筋”這些字眼來形容，雖其哲理的含意迄未自覺地公開，直到一個人想起要設法使歐美人明瞭書法的時候。晉時有位女書家，世稱衛夫人，王羲之嘗師事之，她在論述書法時這樣說: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多骨微⾁者謂之筋書，多⾁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

波動的動力原理，結果產生結構上的一種原理，為了解‮國中‬書法所不可不知者。僅僅平行與勻稱的美，從未被視為最⾼之風格。‮國中‬書法有一個原則，即一個四方形不宜為完全的四方形，卻要此一面較他一面略⾼，左右相濟，而兩個平均的部分，其位置與大小也不宜恰恰相同。這個原則叫做“筆勢”它代表動力的美。其結果在這種藝術的最⾼典型中，吾們獲得一種組織上的特殊形體，他的外表看似不平衡而卻互相調劑，維持著平衡。這種動力的美，與靜止的僅僅勻稱的美，二者之間的差異，等於一張照相著一個人或立或坐取一個休息的姿態，與另一個速寫的鏡頭，照著一個人正揮著他的⾼爾夫球，或照著一個足球健將，剛正把足球一腳踢出去的比較。又恰像一個鏡頭攝取一個姑娘自然地仰昂著臉蛋兒較勝於把臉蛋保持平衡的正面。是以‮國中‬書體，其頂頭向一面斜傾者較之平頂者為可愛。這樣結構形式的最好模範為魏碑《張猛龍碑》，它的字體常有鸞鳳騰空之勢，但還是保持著平衡。如此風格，求之當代書家中，當推監察院長於右任的書品為最好模範。於院長的獲有今曰之地位，也半賴其書法的盛名。

現代的藝術為尋求韻律而試創結構上新的型體，然至今尚無所獲。它只能給予吾人一種印象，覺得他們是在力圖逃遁現實。其最明顯之特為它的成效不足以藉我們的靈，卻適足以震擾我們的神經。職是之故，試先審察‮國中‬書法及其靈說的原理，並賴此靈說原理或韻氣的活力，進而精細研習自然界之韻律，便有很大可能。那些直線、平面、圓錐形的厚薄的應用，僅夠刺吾們，從未能賦予美的生氣。可是此等平面、圓錐、直線及波浪形，好像已竭盡了現代藝術家的才智。何以不重返於自然？吾想幾位西洋藝術家還得用一番苦功，創始用⽑筆來寫英文字，苦苦練他十年，然後，假使他的天才不差，或能‮實真‬明瞭靈的原理，他將有能力寫寫泰晤士大街上的招牌字，而其線條與形態，值得稱為藝術了。

‮國中‬書法之為‮國中‬人審美觀念的基礎之詳細意義，將見之於下節論述‮國中‬繪畫及建築中。在‮國中‬繪畫之筆觸及章法中，及在建築之形式與構造中，吾們將認識其原則系自書法發展而來。此等氣韻，形式，筆勢的基本概念，賦予‮國中‬各項藝術如詩、繪畫、建築、瓷器及房屋裝飾以基本的一貫精神。

三、繪畫繪畫殆為‮國中‬文化之花。它完全具有‮立獨‬的精神氣韻，純然與西洋畫不同。‮國中‬畫之異於西洋畫，猶如‮國中‬詩之不同於西洋詩。這種差異是難於瞭解亦難於言宣的。繪畫有某種情調與氣韻，西洋畫中亦可見之，但本上兩方是不同的，而且用不同的方法表現出來。‮國中‬畫顯出其材料的經濟，可注意其許多空白的地位，一種調合組織的意象，用它自己的‮諧和‬來構成，而顯著有某種神韻的靈活的特徵，更有一種筆觸上的豪邁與活潑的情態。這使觀者印著深刻不可磨滅的印象。陳設在吾們面前的繪畫，它是曾經作者靈的內在行進的轉化的。作者把題材削除它的不對題，不恰當，不‮諧和‬的成分，而遞予我們只是一個完善的整體，這樣‮實真‬的表現生命卻又這樣同於生命。意匠更為顯明，材料之整理更為嚴峻，相對點與集中點較易於案索，吾們可以堅決地覺察藝術作家一定曾經干涉過材料本⾝的現實而呈現給我們僅以現實所表現於他意匠中的形象而不失其基本的真，亦不致喪失別人的可能理解。它是主觀的，但沒有西洋畫家的強烈的“自我”主張，也沒有西洋畫之非普通人所能瞭解之弊。它所構成的主觀的物體外觀，不致有所歪曲。它並不將一切意匠繪之於畫面，卻剩下一部分須待觀者的擬想，但也不把現實的形體改成令人茫的幾何形體。有時對於某一直覺對象之專注意味那樣濃厚，致整幅畫面只畫一條梅枝的梢頭，就算工作圓満。可是雖經將材料的現實加以主觀的處理，其效果不是作家自我的困擾的固執，卻為與自然完全的融和。這樣的效果何由得之？此特殊的傳統法式如何生長起來？

這種藝術的傳統法式非出於幸致，亦非出於偶爾無意的發現。它的特，我想最好用“抒情”一詞來統括起來。而此抒情乃來自人類精神及文化的某種典型的。吾們必須注意，‮國中‬畫之精神與技巧緊密地與書法並與詩相關連。書法賦予它以技巧，原始的一曲即決定它後來的發展，而‮國中‬的詩，假之以神韻，因為詩書畫在‮國中‬為關係很密切的藝術。期懂得‮國中‬繪畫藝術的最好途徑，為研究此構成特殊傳統法式的各種勢力。

簡言之，此特殊傳統法式吾人所稱為抒情者為二種改⾰的成果，這種改⾰現代西洋畫還正在行進的過程中，而‮國中‬繪畫史上在第八世紀已經出現了。這種改⾰便是反對作家的被奴役於所勾描的物體，反對將題材現實作照相式的重映。‮國中‬書法幫助它解決第一難題，‮國中‬的詩幫助它解決第二個難題。將此等改⾰及此傳統法式之起源一加研究，使吾人得以明瞭‮國中‬繪畫何由演成今曰之特。

‮國中‬畫的第一個問題亦即為一切繪畫的問題:即不論在帆布上繪油畫抑在絹本上繪水墨畫，第一須問作家將何以善用其線條或塗抹。此問題純粹為技術問題即“筆觸問題”沒有一個畫家可以避免筆觸的應用，而筆觸將決定他的作品的全般風格。倘此線條機械地摹擬所繪對象物體的線條，不能獲得具個的豪放精神，吾人不久終將厭棄之。

這種改⾰是吾人今曰所見於現代藝術之同樣的⾰新，這個改⾰在‮國中‬系由吳道子(七oo——七六o)創導，吳道子以其善於運用⽑筆而完成了這個改⾰。他的特⾊為其筆觸之豪放自然，非但不掩省線條，且從而儘量發揮之(吾人在‮國中‬建築中將見此同樣原理)。顧愷之(三四六——四o七)的死的沉悶的線條，宛如用鐵錐所畫者，今由吳道子的活潑線條代之而興，這種筆姿世人喻之於“蓴菜條”曲折耝細變化無窮，筆意所至，無不暗合自然之韻律。他的門人張旭實脫胎於吳氏的筆觸而始創驚雷電，雄視千古的狂草。王維(六九九——七五九)更縱其天才，益精練其筆致以從事繪畫，時而改進前人模擬輪廓的方法，結果創造了南派畫宗。他所遠被的影響，吾人在下面即將見之。

第二個問題為作家的個將怎樣映入作品中而使此作品值得稱為藝術，超越無意義的寫真，但不犧牲物體的真及‮諧和‬？反對單純的物理上的正確，亦為現代藝術傾向的骨子，此種傾向可視為逃遁物質的現實而尋求灌注作家自我意識於作品中的方法。這樣的⾰新在‮國中‬藝術史上發生於第八世紀，當時有新作風的樹立。人們覺到不満於照相型的物質現實的重映。

另一同樣悠久的問題為作家怎樣始能將其自我的情愫或反映輸入作品中而不致流為怪誕的遊戲畫？這個問題在‮國中‬詩中早經解決。其改⾰為反對無意義的正確與瑣細匠人式的手藝。新作風與舊作風的對峙，有一有趣的故事，李思訓(六五一——七一六)與吳道子同為盛唐名畫家，玄宗時奉命圖繪四川嘉陵江風景於大同殿壁上，李思訓為北派大師，設⾊敷彩，金碧輝煌，一月而蕆事;吳道子潑水墨圖嘉陵江三百餘里山水一曰而竟。玄宗因說:“李思訓一月而竣，吳道子一曰而成，各盡其妙。”當此反對瑣細手藝之⾰新發生的時代，產生了一位天才大作家王維，他是一位第一流山水畫家，他將‮國中‬詩的精神與技巧灌注入書畫中，他用詩的印象主義、抒情、氣韻的崇拜，與山川萬物皆為靈秀所鐘的觀念來作畫。如是，此具有藝術真價值而享盛名的“南派畫宗”的開山大師，乃為‮中一‬國詩的精神所養成的人物。

就年代順序言，其發展情形可概如下述。大概‮國中‬人的藝術天才之初次自覺的注意，約當第四至第六世紀，彼時藝術批評與文學批評相當發達。王羲之以望族世家而擅長書法，有“書聖”之目。繼乎六世紀之後，佛教勢力頗形發達，遺傳給我們以著名之大同石刻與龍門碑誌，其書體發展而盛行於北魏者，至今有碑拓存留，為人所珍視，立下很⾼的書法藝術法則。據著者所見，魏碑實為書法藝術史中最光輝的作品。魏碑之風格至為偉大，它不獨為美，而為美、力、工，一致融和的結晶。在這個時期，謝赫第一個表彰六法論，樹立了“氣韻生動”的原則。千四百年來，凡繪畫的創作與批評，未嘗越過他的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