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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龍飛抱著這樣的心情,是以在離開大都之後,不是南下,而向北行。
走了兩天,身上的碎銀不知不覺業已用光,他就索做起愉兒來了,起初只是愉來自己使用,漸漸就幹起劫富濟貧的把戲。漫無目的一路北行,錢用光了,就偷大戶人家,倒也過得甚為逍遙自在。
如是者了半年多,也不知偷了多少大戶人家,江湖上也漸漸傳出有個不知來歷的“俠盜”的風聲了。
某一天晚上,他去愉一個富戶,這個富戶是當地的惡霸,他去的時候,恰巧看見這個惡霸,吩咐他的管家明天去抓一個佃戶的女兒來抵債,他一怒之下,點了這兩個人的道。那惡霸連他面目都沒見著,突然間一陣昏眩,已是人事不知。他臨走之時,還幹了一套“寄柬留刀”的把戲,就用那惡霸賬房裡的紙筆,寫上了“估惡不梭,必取你命”八個大字。然後在賬薄上查出那佃戶的姓名莊址,把偷來的銀子送一百兩給那個佃戶,叫他們父女逃到別處安身。
他幹了這樁事情,心裡十分痛快,約莫四更時分,離開那個地方,施展輕功,天亮之時,已是走了數十里路。中午時分,到了一個小鎮,覺得餓了,便走進鎮上一家較具規模的酒家喝酒。
他身上穿的是昨晚順手牽羊愉來的一件華美皮袍,倒還合身,加上他風度翩翩,小鎮上的酒家那曾見過如此俊雅的人物,只道他是個貴家公子,當然加意奉承。
他正在興頭,吩咐那掌櫃道:“你把最貴的酒菜給我端來。”一個人就要了三斤酒八個菜。小酒家能有什麼名貴的菜式,但大魚大卻也堆了滿臺。那掌櫃的納罕道:“公子爺,你是請客人嗎?”秦龍飛道:“不錯,我是請客。”那掌櫃道:“那麼可要等待客人,這些酒菜——”秦龍飛道:“不用。我請的不是普通客人。我先吃了,再讓客人吃的。”掌櫃覺得奇怪,不過心想:“只要你大爺花錢,我才不管你的請客是什麼規矩呢。”秦龍飛吃得酒醉飯飽,不過吃了一小半。把筷子一擲,哈哈笑道:“剩下的你給我請門外的叫化子吃!不夠,還可以照樣再敝一席!”聽得夥計目瞪口呆,門外的幾個叫化子則一齊擁入。
轉瞬之間,把剩酒殘餚,吃喝得乾乾淨淨。秦龍飛哈哈大笑,說道:“吃泡沒有,不夠,可以再來一席。”為首的老叫化倒很知足,說道:“多謝公子爺,我是吃得飽了。不過我還有十多個化子兄弟——”秦龍飛豪興大發,說道:“都叫他們來吧,一席不夠就要兩席,兩席不夠要三席,總之讓你們的兄弟都吃得酒醉飯泡就是。”此言一出,那些叫化子都是大喜若狂,連忙出去招朋引友。
秦龍飛對那掌櫃說道:“你多準備一些酒菜,待會兒招待我這班化子朋友。不過我可不能在這裡陪客了,麻煩你替我告個罪。”掌櫃的道:“公子爺現在就要走了麼?”秦龍飛道:“不錯,我還要趕路。”掌櫃的道:“待會兒你的那班化子不知道會有多少人來,這個賬現在可是難算。”秦龍飛道:“你們這個小鎮大概有多少化子。”掌櫃的道:“大概有十多二十個。公子爺,你不知道,這小地方連年收成不好,租稅又重,所以有許多老弱的人就做了叫化子啦。”他說這話,顯然是恐怕秦龍飛不相信一個小鎮會有二十個叫化子。
秦龍飛聽得不大耐煩,一揮手說道:“就算它二十個吧。”掌櫃的道:“或許他們還會請一些窮朋友來,都當全是叫化子。”秦龍飛道:“好,那就準備一百個人的酒菜,總夠了吧?”掌櫃的道:“夠了,夠了!”秦龍飛道:“一百個人的酒菜,大約多少銀子?”掌櫃的道:“公子爺剛才吃的這席酒菜是三兩二錢銀子,這席酒菜是足夠八個人吃的,就算十二庸吧,一三得三,二三得六…”秦龍飛道:“不必細算了,我給你五十兩銀子,多下的賞你!”十二席酒菜用不到四十兩銀子,掌櫃的一聽自己有十兩銀子小賬,喜出望外,忙道:“多謝公子爺!”伸出“而”字形的手,就向秦龍飛討錢。心裡還恐怕他是在開玩笑。
秦龍飛笑道:“你以為我是玩笑嗎?這就給你!”不料伸手一摸銀子,登時斂了笑容了,呆了!
掌櫃的道:“客官,你怎麼啦?”秦龍飛滿面通紅,摸來摸去,一文錢也拿不出來!
昨晚他在那大戶人家,嫌銀子笨重,不好攜帶,只拿了三個每個重五十兩的元寶,不過卻拿了一大疊銀票,各種面額都有,少說也有五千多兩銀子,這些銀票乃金京各大錢莊所發,在全國各地都可通用的。另外還有一些珠玉首篩。他把那兩個元主給了那個佃戶,本想把剩下的一個元寶給這酒店的掌櫃的,那知不但元寶不見,銀票、首飾,甚至連身上原來有的幾兩碎銀子也全部不見了。
秦龍飛又驚又窘,吃驚的是不知什麼時候給人偷了他身上的東西,窘的是馬上就要出醜。
掌櫃的冷冷說道:“公子爺,我也知道你是開玩笑的,請客那是不必了,只請你自己寸你所吃的賬罷。盛惠三兩二錢銀子。”秦龍飛恨不得有個地鑽進去,訥訥說道:“我,我本來有幾千兩銀票的,不知什麼時候給人偷去了!”掌櫃的面
登時難看起來,冷笑道:“公子爺,你開玩笑可莫開到我們做小買賣的窮人頭上,你那幾千兩銀子恐怕都放在家裡吧?”老闆娘聽得他們吵鬧,也走出來道:“世亂年荒,道路不清。那有人放幾千兩銀票在身上走路的?你說你有幾千兩銀票,老孃還有一萬兩銀子放在這牆璧角呢,你瞧見沒有?哼,你說這話騙小孩子也騙不倒。老孃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有銀子給人偷去,你想白吃就是不成,請付賬吧!”秦龍飛臉紅過耳,一咬牙
,說道:“好,你們把我這件皮袍拿去,這是貂皮,少說也值一百兩銀子,你們拿去吧,多餘的銀子不用給我,客我還是照請。”老闆娘也不知不識貨還是定要和他為難,說道:“管你是貂風皮也好,老鼠皮也好,我們不要,只要銀子!”店子裡一個客人說道:“對,這年頭還是小心為上,這件皮袍是貂皮倒是不假,不過來歷不明的東西,還是別沾手為妙。”秦龍飛惱羞成怒,說道:“什麼,你敢說我這皮袍來歷不明嗎?我,我…”想起這皮袍的確是偷來的,不覺就結結巴巴的說不下去了。
那客人越發得意,冷笑說道:“作賊心虛,這句老話當真一點不假。”秦龍飛怒道:“你說我是偷來的嗎?”那客人道:“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有說你。你沒有作賊,何必心虛?”秦龍飛本想找個藉口發作,目光一瞥,忽見另一個客人也正在站起來,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看。奚落他的那個客人形貌猥瑣,一看就令人覺得討厭,這個客人卻是個眉清目秀的書生。秦龍飛不覺到羞愧,心裡想道:“我本來是偷來的,還要撒潑。那豈不是變成了
氓了,我怎樣不成器,也不能如此沒有出息。”但眼前的賬必須要討,這口氣蹩著又發不出來,他是雙手按著桌子的,不知不覺手上一用勁,“喀喇”一聲把桌子抓碎一塊。
那老闆娘和掌櫃大吃一驚,只道他當真是個強盜,臉全都變了。那個形貌狠瑣的客人則越發顯出鄙夷神
,說道:“顯功夫麼?哼,你白吃了人家的東西還
壞人家的桌子,老闆娘,這筆賬你給他算上去。他不付我替你主持公道!”那個面目清秀的書生忽地微微一笑,陰聲細氣的說道:“何必為一點小事鬧起來?我相信這位客人的說話,他的賬我替他討。”說罷從衣袋裡掏出一疊銀票,略加檢視,
了一張出來,說道:“這張銀票恰好是五十兩的,掌櫃的,你拿去按照這位客人的吩咐,
十二桌酒席招待他的叫化子朋友。”這疊銀票和秦龍飛昨晚偷的那疊銀票厚薄竟是似乎一樣,秦龍飛心中一動:“偷了我的銀票莫非就是此人?但他並沒有走近我的身旁,縱有妙手空空的絕技又焉能施展?看他的相貌也不像小偷。”這小酒店只有他們三個客人,書生坐的桌子和他距離頗遠,倒是形貌蝟瑣那個客人剛才曾經走近他的身邊,秦龍飛再想,銀票沒有記號,即使是他偷的,我也不能和他理論。說不定還是我瞎疑心了,他才真正是個闊少爺。
掌櫃的接過銀票,眉開眼笑的道謝,形貌猥瑣的那個客人一言不發,討了他自己的賬,灰溜溜的走了。
那陌生的客人替秦龍飛付了賬,秦龍飛的心裡雖然對他還是稍稍有點懷疑,但於理於情也不能不向他道謝。
書生微微一笑,仍然是陰聲細氣的說道:“此須小事,阿足掛齒。咱門一起走吧。喂,掌櫃的,你可得替這位相公好好的招呼他的客人啊!那十二桌酒席,若是偷工減料,回頭我會替他找你算賬。”掌櫃忙不迭的說道:“兩位相公請放心,我一定上好的酒席招待化子朋友。”一邊想:“有了這五十兩銀子,管你是叫化子也好,‘體面人,也好,我還北不好好招待嗎?”當下打拱作揖,把兩人送出店門。
二人走在一起,免不了互通名道姓,秦龍飛方始知道,這個書生姓顏,單名一個“璧”字。
秦龍飛道:“顏兄那五十兩銀子…”顏璧笑了一笑,搶著說道:“秦兄,你當不當我是朋友?”秦龍飛道:“多得兄臺解窘,你看得起我,我怎敢不把你當作友人?”顏璧笑道:“著呀,朋友有通財之義,這一點銀子,還值得一提嗎?”秦龍飛道:“顏兄,剛才那個客人和酒店的老闆都把我當作強盜,實不相瞞…”顏璧說道:“秦兄何必與這些小人一般見識?說句笑話,莫說你不是強盜,就是強盜,我也不怕,一樣和你結。”秦龍飛本想直認不諱,但一想卻又何必和一個相識不久的朋友表白自己的身份,自己是梁山泊好漢的後代,說了出來,豈不玷辱祖先聲名。
但他聽了顏璧這詳回答,卻是不心中一動,說道:“顏兄可曾學過武功?”顏璧說道:“小弟詩文倒是讀過一些,說到武功,那是一竅不通了。秦兄,何故有此一問?”秦龍飛道:“普通的書生那有不怕強盜之理,兄臺卻說不怕強盜。”顏璧笑道:“那是因為我絕對相信秦兄不是強盜,我說不怕,是不怕秦兄。倘若當真碰上強盜,強盜不殺我,我嚇也嚇死了。對啦,秦兄,你
繫佩劍,想必應該是懂得武功的了?”秦龍飛道:“懂得二字很難說,會一點三腳描式的把式罷顏璧說道:“秦大哥太謙虛了,我看你氣字軒昂,一定是個文武雙全的少年豪傑。”秦龍飛最喜歡別人奉承,尤其喜歡贊他英俊,雖然受了許多挫折,這個
病改了一些,但還沒有完全改掉。當下笑道:“我不知道顏兄原來還會看相。”顏璧笑道:“信口雌黃,叫秦兄見笑了。但我相信這個相我是看得準的。實不相瞞。目下路途不靖,我一個人走路,總是難免提心吊膽。要是咱們恰好同路的活,我可還想仰仗秦兄保護呀,秦兄,你上那兒?”秦龍飛道:“我是四海雲遊,並無一走的地方要去。你呢?”顏璧說道:“我想到關外遊覽,順便探訪朋友。秦兄,你既然隨處可去,何不與我結伴同遊。聽說關外的白山黑水,雄奇瑰麗之處,實不遜於中原的名山大川呢。”顏璧的說話,前後頗有矛盾,倘若他當真是個膽小的人,焉能還敢單身到關外遊覽?
秦龍飛並不糊塗,當然亦已看出他話中的破綻。但一來覺得顏璧吐屬不凡,和自己頗為投合。二來心想:“初認識的朋友,難免客套一些。他說自己膽小,大概是客氣話吧了。或許他是為了要與我結伴,才故意這樣說的。我可巴不他‘也’是個文武全材的少年豪傑呢。”當下笑道:“原來此處已是與關外接壤的地方了嗎?我還未知道呢?”顏璧說道:“再走兩天,就可以出山海關了。山海關號稱天下第一堆關,你可不能不去一遊。”秦龍飛道:“關外不是女真族的發祥之地嗎?”顏璧似乎怔了一怔,半晌說道:“是呀,這又怎樣?”秦龍飛道:“那可是金國韃子的老家呀。”顏璧笑道:“咱們只是遊覽,管它什麼韃子不韃子?不犯王法,害怕什麼?”秦龍飛心裡想道:“我正是犯了韃子的‘王法’。”但這話他可是還不能和這顏璧說的。當下說道:“好,顏兄有此雅興,小弟奉陪。”兩人一路同行,談文論武,甚是投機,黃昏時分,到了符離集投宿。符離集是出山海關的必經之地,來往客商甚多。雖然只是一個市鎮,卻比一些小縣的縣城還要熱鬧。
顏璧似乎頗當地情況,帶領秦龍飛去找鎮上最大的一家客店,客店的主人見他們是貴公子模樣,親自出來
接。
顏璧說道:“我要兩間上房。”店主人陪笑說道:“兩位客官是一起的吧?”顏璧說道:“不錯,這又怎樣?”店主人道:“抱歉得很,小店本來已經客滿,現在只能騰出一間上房,這間房間還是剛好有人退出的,兩位既然是一起的,請將就些個。”秦龍飛聽顏璧要兩間房間,本來就覺得有點費,於是說:“好,一間就一間吧,我們要了。”那知顏璧卻道:“不行,我非要兩間上房不可!”秦龍飛怔了一怔,不解他何以如此固執?但秦龍飛身上沒錢,非他代討房租不可。只好站在一旁,默不作聲。
店主人著雙手,說道:“實在騰不出兩間上房,客官,你,你——”顏璧說道:“我是沒有討價還價的,而且一定要住你這家客店!誰叫你這家客店是本鎮最大最好的一家呢!”店主人道:“多謝客官抬舉,看得起小店。但我總不能把現在已經住下來的客人趕出來呀!”心想:“我開了幾十年客店,可還沒有見過你這樣蠻不講禮的客人。”秦龍飛也覺得顏璧未免過份了,正想勸她,顏璧己是又在說道:“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總之我非要兩間房間不可!”正在鬧得不可開
,忽見有一間客房的房間打開,走出來兩個軍官。
那兩個軍官齊聲問道:“掌櫃的,你為什麼和客人吵鬧?”店主人道:“這位客官要兩間房間,可我們只有一問。”那兩個軍官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客人是衣食父母,你怎可不聽從他的吩咐?”此言一出,秦龍飛不大
奇怪。他本以為這兩個軍官是跑出來干涉他們的,那知反而是如此的袒護顏璧!
店主人滿肚皮悶氣,可又不敢反駁,只能忍氣聲的說道:“大人教訓的是。不過小的卻到那裡去找這一間多餘的房間。除非,除非有人肯讓出來。”他心裡想說的是“除非你們肯讓出來”當然說出口來,這“你們”二字是非改成“有人”不行了。
不料那兩個軍官都笑了起來,一個說道:“著呀,我說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你瞧你這辦法可不就是想得對了。”一個說道:“你別愁沒人肯讓房間,我們馬上就走。”店主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說道:“兩位大人,你、你們肯讓房間?不如還是由小的去和別位客人商量吧?”年長的那個軍官說道:“別得這麼麻煩了。出門人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反正我們不住客店也還有地方好住。你招呼客官要緊,我們說搬就搬!”果然一說完,就跑回來房間,背起行李便走。看來他們的行李竟是早已收拾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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