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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生 戴黑邊眼鏡的青年(1/4)

餘秋雨/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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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六月,文化大革命爆發,街頭的一切都變了樣。

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從學院回家。

週末的家庭聚餐,爸爸經常因下班晚而遲到,但今天他卻比我先回家。他歷來嚴肅,今天卻很和氣。

吃飯時大家都不説話,因為已有一種預,爸爸要宣佈一點比較重要的事情。然而一頓飯下來,他什麼也沒有説。

放下筷子,他終於開口。他問祖母:“媽,還記得阿堅嗎?”祖母一聽就笑了:“怎麼會忘了他,天下活寶!”爸爸掃了我一眼,然後對祖母説:“他揭發了我。”

“揭發什麼?”祖母問。

“説解放的第三天,有一個人在江寧路邊上掏出一個本子寫了一句話給路人看,是反共字句,我看了,沒有把那人扭送公安局。”

“解放才三天,沒有公安局啊。”祖母説。

“那也應該扭送解放軍。”爸爸解釋。

“真是反共字句?為什麼寫在小本子上給路人看?”祖母覺得難以置信。我理解祖母的思路,在政權轉移的時刻,傳播那樣的字句,膽大的可以寫在標語上張貼,膽小的可以寫在書信裏秘傳,不管膽大膽小都算合理;只有鬼鬼祟祟地寫在小本子上給不認識的人看,最説不通。

“其實本不是反共字句,是“一貫道”的一句説詞,那人是“一貫道”的一個傳道者,我記得。”爸爸説。

“你怎麼知道“一貫道”的説詞?”

“媽你忘了,我們住在塘沽路時,隔壁不是有一個“一貫道”的道場嗎?我和小哥去玩過,聽來的。”

“那你照實説呀!”祖母説。

““一貫道”也算反動道會門,説不清楚了。”爸爸非常沮喪。

祖母回到本題,問:“照阿堅的説法,他也看到那個人寫反共字句了,那他為什麼不扭送?”爸爸説:“他揭發了我,就成了革命羣眾,自己當然沒事了。而且,我是黨員。”

“什麼?你是黨員?你什麼時候參加國民黨的?我怎麼不知道?”祖母顯然是大大吃驚了。她不知道自己不問政治的兒子,還有一個可怕的政治身份。

“不是國民黨員,是共產黨員。”爸爸解釋道“這次運動,專整共產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你沒當什麼權呀。”祖母説。

“所以他們只説我是混進黨內的。”爸爸説。

“那你是什麼時候混進去的?”祖母問。

“全家搬到上海以後。那時我工作很努力,就被他們“發展”進去了。”爸爸説。

“是不是你做那套卡其布制服的時候?”祖母問。

爸爸想了想,説:“差不多那時候。但做那套制服可不是因為入黨,是為了做人民陪審員,坐在法院裏象樣一點。”對那套制服大家都還有點印象。爸爸穿上的頭一天,經過西康路、北京路口的一家商店門口,就被頭頂修屋工程隊的油漆澆着了。油漆為深棕,澆在深藍的卡其布上倒也不太顯眼。當時沒有專業洗衣店,爸爸聽從別人的建議用酒擦過一遍,油漆沒擦掉,反把邊上的深藍擦得泛白了。因此,這套制服肩上一直扛着一小片近似台灣島形狀的棕漆漬。

“阿堅為什麼要害你?”祖母最不能理解的是這個問題。

“倒也不是故意害我。運動來了,靠搶先揭發圖個安全。”爸爸永遠從最善良的角度來看人看事。

他不知道,一旦列為批判對象,他真正的噩運就開始了。

他,連同着他的老母兒,將長時間地成為苦風淒雨中的一個箭垛,任人發

當事情越來越大的時候,有次祖母問他:“把你批判成這樣,是哪個上級的意思?”爸爸説:“我太小,沒有哪個上級會注意我,再説現在他們也自身難保。”祖母問:“那是誰的意思?”爸爸説:“好像是朋友們的意思。”爸爸漸漸覺到,他不應該再與七十多歲的祖母討論這些問題了,甚至,連素來不關心政治的我媽媽,也不必硬拖在裏邊。想來想去,能討論的是他的大兒子,我。

那天,他叫表妹到上海戲劇學院來找我,要我當天晚上回家,他有事要與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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