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雲 第十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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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回到家裏的時候，又是‮夜午‬了。

孟樵一整天沒有放鬆她，為了固定這個“鐘擺”也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個“鐘擺”他和她一起吃的午餐，又騎著摩托車，去郊外逛了一個下午，沒有固定的目標，他們只是在荒郊野外走着，不知怎的，雖然她已經給了他保證，他仍然覺得她是不可靠的，仍然覺得每一分鐘的相聚，都彌足珍貴，似乎一旦放走了她，他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她似的。自從有了“蛛網”的譬喻以後，他就覺得她已經攻入了他最弱的一環，每一下的凝視，每一次目光的相遇，他都會到心中一緊。他會自問:我這樣做對嗎？我是蛛網嗎？我會纏絞她到死為止嗎？這種懷疑，這種自責，這種內疚，這種恐懼，以及對她的渴求和愛，造成一股龐大的、戰的勢力，在他心中對壘，以至於他失去了一貫的自信，而變得脆弱、易，而且患得患失了。她呢？她像一片遊移的雲，悠悠晃晃，整都神思不屬。晚上，他應該去報社上班，他突然覺得有種強烈的預，他今晚放走了她，就會永遠失去她了。因此，他帶著她去報社轉了一圈，掉了早就寫好的訪問稿，再帶她去雅敍，他不肯放走她，不敢放走她，坐在那兒，他燃起一支煙，只是靜靜的、深深的凝視她。她縮在那高背的沙發中，縮在靠牆的角落裏，瘦瘦小小的，神思恍惚的，臉上，她始終帶著種被動的、任天由命似的表情。這一天，她好乖，好順從，好聽話，和以往的她，似乎換了一個人，她像一個繳了械的鬥士，不再掙扎，不再抗拒，不再作戰…她只是等待命運的宣判。她這種逆來順受似的表情，使他不安了。他問:“宛，你在想什麼？你又動搖了嗎？”

“不。”她看了他一眼，就掉轉眼光，望着那杯咖啡所冒的熱氣。

“我不能再動搖了，是不是？何況，我到現在還沒有回去，家裏一定已經翻天了，任何要來臨的事，我都已經無法避免了。”

“他會刁難你嗎？他會折磨你嗎？他會給你氣受嗎？要不要…我去對他講？”她抬起眼睛來凝視他。

“你有什麼立場去對他講？”她問，搖了搖頭。

“不。我要自己去面對這件事情。他不會折磨我，因為…他是個君子。”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我抱歉。”

“抱歉什麼？抱歉你帶給我的煩惱？痛苦？和愛情？該抱歉的，是那個皮球，它為什麼要好端端的滾到我的腳邊來？該抱歉的是命運，它為什麼要這樣播我？該抱歉的是我自己，我沒有很堅強的意志…或者，”她眼裏飛進一片朦朧的霧氣。

“該抱歉的是生我的人，我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

“宛！”他喊:“請你不要責備你自己！這一切，都該我來負責任…”

“現在來談責任問題，是不是太晚了？”她幽幽然的説，整個人像沉浸在一個看不見的深谷裏，她的聲音也像來自深谷的迴音，低微，綿邈，而深遠。

“你和友嵐，你們像兩股龐大的力量，一直在撕裂我，我説不出我的覺，以前，總以為被愛是幸福，現在才知道，愛與被愛，可能都是痛苦。我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我糊了，”她輕嘆了一聲，望着桌上的小燈。

“你知道嗎？我叫很多人‘媽’，我的生母，我的養母，嫁給友嵐之後，我叫他母親也叫媽，那麼多媽媽，我卻不知道我真正的‘媽媽’是誰？我的生母和養母搶我，你和友嵐也搶我，我該為自己的存在而慶幸嗎？我被這麼多人愛，是我的幸福嗎？為什麼我覺得自己被撕碎了，被你們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撕碎了。我真怕，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磁人，在你們的爭奪下，總有一天會打破，然後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個碎片。那時候，你們算是有了我，還是沒有我？”他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

“宛！”他心寒的了口氣。

“請你不要用這種譬喻！我告訴你，只要你衝破了這一關，以後都是坦途！我會用我的終生來彌補這些子給你的痛苦！我保證！我要給你一份最幸福最美滿的生活！以後的子裏，只有歡樂，而沒有苦惱，你會恢復往的你！那個採金急雨花的你，那個對著陽光歡笑的你！我保證！宛！”

“是嗎？”她的聲音依然深幽。

“你母親呢？經過了這一番折騰，在她心目裏，我更非完美無瑕了！往的我，尚不可容，今的我，又該如何呢？”

“你放心，宛。”他誠摯的、懇切的、堅定的説:“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我母親一定會盡全心全力來愛你，因為，只有我知道，她對以前的事有多麼後悔！多麼急於挽救！”

“不過，也沒關係！”她神思恍惚的説:“以前的錯誤，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就像我媽媽説的，我又要自尊，又要愛情，是我的錯！我是個貪心的、意志不堅的壞女孩！或者，我生來就是個壞女孩！”她的神思飄到了老遠老遠，她開始出起神來，眼睛直直的瞪著。

“宛？”他擔憂的叫:“你很好嗎？你在想什麼？宛？”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

“你好蒼白，你不舒服嗎？你到底在想什麼？”她回過神來。

“我在想…”她沉的説:“那個採金急雨的女孩！我在想她到那裏去了？”她低下頭去，有兩滴水珠滴在桌面上，她低低的、喃喃的唸了兩句詩:“棄我去者，昨之不可留！亂我心者，今之多煩憂！”他焦灼的再托起她的下巴，緊盯著她的眼睛。

“你哭了？”他問:“宛，求你不要這樣吧！你這種樣子，得我心神不安，我怎麼放心讓你走開？宛，我告訴你，未來都是美好的，好不好？你聽我的！我不會騙你！”他凝視她:“宛，如果你真開不了口，我不強迫你去做…”

“不不！”她很快的搖搖頭，像從一個夢中醒過來一般。

“我沒哭，只是有水跑進我的眼睛裏。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你放心，我會和他談判！”

“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他盯著她。

“你打電話給我，白天，我在家裏，晚上，我在報社！”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子，凝視著他:“你老了的時候會忘記我的名字嗎？如果你真忘了，只要記住一件事，我是一片雲！”她頓了頓，側著頭想了想:“你知道爸爸為什麼給我取名字叫宛嗎？我後來想明白了，他們以為帶不大我，就取自曹的詩: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去苦多！”

“宛，”他不安的説:“你是不是真的很好？你有沒有不舒服？你…”他説不出來，只是瞪著她，不知怎的，他有種要和她訣別似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