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個夢 第二個夢啞妻(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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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表姐！”方太太喊了一聲，抱住柳太太，失聲痛哭。柳太太安的拍著方太太的肩膀，輕輕的説:“放心吧，表妹，一切都是命中註定，老天自會有安排。”柳靜言坐在書房裏，煩躁的望着面前的書本。革命帶來一個新的世界，也帶來了許多新的思想，但他卻依然要犧牲在舊社會的指腹為婚之下。這是不公平的，但他卻無法反抗。婚期已經擇定了，就等著他去做那個倒楣的新郎。他從沒有見過方依依，或者，在很小的時候，他們曾經一起玩過。反正，他對依依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個啞巴，憑什麼他該娶一個啞巴呢？只為了母親那個近乎兒戲的指腹為婚！近來，他看了許多翻譯的西洋文學，他欣賞他們那種赤的戀愛，沒有媒妁之言，更沒有這種荒謬無比的指腹為婚！他的一些朋友們，都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嬌，而他，從一落地起，就被命運判定了要有一個啞巴太太。他真想反叛這個命運，甚至想逃婚。受到新思的薰染，柳靜言對於這許多傳統的舊習慣都不滿，尤其對於中國古老的婚姻法。兩個毫無情，未謀一面的陌生人，就硬要在一夜之間結成夫，這確實是不合情理的！

“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鬱憤的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的喊了一聲:“爸爸！”柳逸雲在椅子裏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在這個家庭裏，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的説:“靜言，過來！”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説:“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言恭敬的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麼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麼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的説:“我知道你心裏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家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瞭解嗎？”

“是的，爸爸。”

“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歡她，你儘可以三四妾往家裏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

“是的，爸爸。”柳靜言應著，三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麼三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麼三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説:“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那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裏的丫環，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

“是的，爸爸。”

“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裏，讓你母親擔心。”

“是的，爸爸。”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的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的坐下來，把書本狠狠的在桌上擲過去，喃喃的説:“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子！”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的，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肢嫋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針紮在心裏，他覺得一陣尖鋭的刺痛。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裏，和新娘吃合巹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裏，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着她，一剎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的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的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的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很快的抬起來，對他倉皇的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彎彎的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的顯出兩條‮女處‬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麼小，那麼柔和，那麼秀氣。白皙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子了。一剎那間，他明白為什麼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房裏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的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的和新娘喝了杯酒，又糊糊塗塗的發現，房間裏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的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的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

“你很美。”他讚美的説。

她茫然的望着他的嘴，就無助的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擊，頓時明白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的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裏。

“我的天！”他喃喃的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裏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的問他:“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柳靜言望着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麼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矇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的説:“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錯了什麼地方！”看到他的嘴在動，她瞭解他在説話，卻徒勞無功的想明白他在説什麼。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的沾濕了黑而長的睫。體會到在房內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温柔的、憐憫的對她説:“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的‮摩撫‬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的待你的，不會許多妾來讓你心寒。”他温柔的凝視她的臉，嘆了口氣。

“你真美！”她疑問而順從的看着他，於是，他問:“你會不會寫字？”她不解的對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塗，”他喃喃的説:“我必須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瞭解了，羞怯的點了點頭。

“好吧，”他自語説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談了，我可不慣指手劃腳的談法。”他對她温和的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着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的看着她的眼睛，把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肩膀上。

“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着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的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他經常待在房間裏，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着説:“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説:“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卒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的説:“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扮哥，她可是指手劃腳的問嗎？”柳靜言馬上變了，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的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既不會説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衝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涸僕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的嫉恨和鄙視她。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温柔、順從、嫺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説:“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子了。”柳靜言變了，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説:“靜言兄，這麼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默默談心’吧！”

“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裏咿咿唔唔的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漫抬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説説看，”第四個説，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麼度過的？”這些朋友原是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然大怒，他冷冷的説:“請注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麼，”一個説:“你向來以新派自居，怎麼也這樣老夫子起來？”

“是的，”柳靜言板著臉説:“我的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