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 第八章公無渡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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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會有一種夕照於林般的寧靜？像木葉蕭蕭而落，完整地帶着沒有一絲遺憾的枯黃，那麼享受、那麼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隕落？

不憤也不過於灑然的憤世或矯情，就是那麼一天夕照般靜靜地照着，照着它光線護持下的所有樹木生靈——丁夕林給裴紅欞的覺就是這樣的。

裴紅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明白，為什麼愈錚説那《肝膽錄》可以託付的“兩個半人”中，惟一全名全姓、且可全託付的只有他一人。看到丁夕林臉上那寧靜如夕照於林般的神情，裴紅欞的臉上終於出了一點笑意。

丁夕林臉上的神卻很平常，他疾馳數千裏，苦待數，躲避耳目，潛隱靜候，可他臉上的神卻只是平常。但那平常卻給人以一種安穩的覺。當朝之中，沒有人知道，他居然是蕭愈錚的朋友。連東密也不會想到，蕭愈錚死後想把《肝膽錄》託的人竟會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與蕭愈錚的清社有過一番苦鬥。清社或明或暗而上參他的奏摺只怕超過百本——那一切的紛爭是不是就是蕭愈錚給今留下的一個餘地？

裴紅欞猛地想到，也這麼問着。丁夕林搖頭道:“不是。我和尊夫，是在那一場事後，才漸明對方所慮，也才互相心許。”他説及“心許”兩個字時，臉上浮起了一絲愴然的神:是呀——那是心許。徐君目注，季子掛劍，就是那樣一種心許。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丁夕林看向身邊的贛江，他不想裝得和蕭愈錚深如何，也不想空言安他的未亡人。因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夠堅強。這個人世，你能祝福於他人的，包括像裴紅欞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下一個蒼涼的堅強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須還要堅強地活下去。他看着裴紅欞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這個女子——她能一力堅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膽錄》輕易託給她三哥，不肯輕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擔，只此一點，已足值欽佩。

“窈娘”程非把裴紅欞帶到贛江邊後，就已身遠避。她不願參與愈錚那沒有託給她的隱秘。她猜愈錚此舉必有深意，一直隱身於十數丈外的林中監視動靜。

裴紅欞的聲音開始還清晰可辨，可一瞬間忽變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長很長的話，丁夕林默默聽着，一連聽她複述了三遍。以他當年高中榜眼的資質，無論多長的話，幾可説過耳不忘，但今為了鄭重，才把那話仔細又仔細地聽了三次。

然後裴紅欞道:“丁先生可都記住了？”丁夕林點了點頭。

然後他抬起頭，望向空中，望向那蕭愈錚該在的地方，臉上忽升起了絲肅穆之意。

裴紅欞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種釋然的表情，她終於終於、把這份重擔託了出去。然後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邊那泥地裏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裴紅欞一垂首間，髮絲為風拂動，她輕輕地説:“謝謝丁侍郎。”丁夕林站着沒有動，他不知該不該伸手來攙扶一下這個未亡人——又何必言謝呢？既然你我所求即同。

裴紅欞重又站起時，丁夕林才一揮手，一隻小舟就在江邊劃了過來。

他離京已久，大事已畢，他必須要趕回去。因為，他要面對的，才恰恰是一場複雜紛爭的開始。他在船頭與裴紅欞拱手作別。

那舟子一劃槳，小舟就已盪開了一槳之地。裴紅欞的心裏浮起了一絲輕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丁夕林帶攜着《肝膽錄》秘密的小舟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從此就可以真正地江海寄此餘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泉石，與化為朝沆氣的愈錚相伴廝守、吐纏的餘生。

可不知怎麼，她心中接着升起的覺，卻是一空，愈錚一生如此堅持的一樣最重要的東西也就這麼離她而去了嗎？裴紅欞忽然覺得不敢看向此後幾十年的人生。

這時她的心頭也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兩看她時若有深意的眼。她大叫了一聲:“不要！不要過河！”她傾力而喊，那聲音猛地在這暗夜裏炸開，炸響在一天一江的水聲風裏。可是已來不及了，她猛地見到那已駛至贛江中心的小舟邊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幾個黑黑的穿着水靠幾辨不清的人影在江中冒起。

然後，舟子驚呼一聲，裴紅欞最後還來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臨沉之時那傲立舟頭的身影。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舟與人俱不見，轉瞬沉入那忽起漩渦的水裏。

裴紅欞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濕。但、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見到那奔騰的贛江之水還是那麼默默無語地着。

水下定然有一場伏殺，這一定是裴琚設的局。

——三哥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為他萬沒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於這暗夜江裏蓬起的一團血。所有的殺戮都被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見了。裴紅欞慟倒在江邊的淺水裏，發出她離開長安、也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長地縱聲而哭:“不——要——”